“再來!”
楚寧一把攫住第二柄殘刀。刀身生鏽斑駁,其上雷紋猶在,依稀可辨三個小字:“斷嶽式”。
刀未至,勢已生。
楚寧瞳孔驟縮,已捕捉到那招式的起手微顫。他側身斜撩,鏽刀如蛇,精準破勢。
“噗!”
刀鋒穿心的刹那,一股龐大的記憶流如驚雷灌頂——暴雨中千夜苦修、與九品武者貼身死鬥、經脈被雷勁撕裂後的窒息劇痛……種種淬煉、皆融於這一式之間。
“原來……這些刀,都是雷刀門先輩血與命的記憶。”
楚寧低語,眼中雷紋流轉,氣息愈發沉穩。第三柄殘刀驟然破土而起,他未等刀出,全身肌肉已先一步啟動,一刀封喉,乾淨利落。
隨著一柄又一柄殘刀崩碎,他的身影在荒原中穿梭如電。雷光滾滾,刀氣縱橫,每一式都經過千錘百煉,每一次出手,都比前一招更精確、更迅猛、更穩如磐石。
第七千柄殘刀斷裂時,荒原之上,雷暴翻湧。
楚寧周身雷影交疊,步伐如罡,刀勢已成體係,不再是模仿,而是掌控。
而在他麵前,最後一柄殘刀緩緩升起,化作一名赤麵武者。
他手持完整的“驚蟄刀”,身形巍峨如山,眼神中透著千年守望後的悲欣交加:“終於等到,雷道傳人。”
楚寧渾身浴血,氣息如燭殘風顫,右臂骨裂森森,卻依舊挺身而立,眼中閃著與其相同的倔強與鋒芒。
刀未出,意先破。
雙刀對撞,天地傾覆。
楚寧卻在那萬雷交擊中,捕捉到破綻一線。
“這裡!”
他腳下一錯,身形倏然沉旋,鏽刀挾雷電倒刺而出,自赤麵武者腋下三寸斜入。
“哢——”
赤麵武者一震,身形如風散去,化作一道雷魂光柱,投入楚寧識海之中。
四周殘刀隨之黯淡,焦土荒原崩塌如紙。
驟然之間,現實藥池中,楚寧猛然睜眼,胸膛起伏如雷鼓,池水激蕩倒旋,雷紋在體表隱現如潮。
外界不過數個時辰。
可他的刀,在那刀塚中,已走了整整三年。
這一刻,他才恍然意識到——原來預支功法時,還有一個未曾明說的“附加”:令主的練功時間會被加速,哪怕現實中隻過去幾個時辰,他的意識,早已在另一個時間流速中磨礪多年。
怪不得那三年之久,如此真實。
縣城偏西的小院裡,晨光穿過紙窗,灑在一碗褐色湯藥上。
楚雲雙手捧碗,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藥氣氤氳,她望著楚寧背上的焦痕,那條新結的血痂在晨光下泛著淡紅。
“寧哥兒……”她聲音低低的,像怕驚動了什麼,“這道疤,又是怎麼來的?”
楚寧一邊係衣扣,一邊低聲道:“淬體時不小心蹭的,沒事。”
他語氣淡然,像是說一場尋常的跌跤。但那焦痕分明深至皮肉,帶著燒灼後的枯黑與裂口。楚雲嘴唇動了動,卻終究沒有再問,隻默默將藥碗遞過。
屋外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銅鈴響,賣炊餅的老漢推車經過,聲音悠遠:“熱餅咯——豆沙棗泥都有——”
楚雲神情稍緩,唇邊綻出一點笑意:“還是這人準時,比村口的老鐘都靈。”
楚寧低頭舀粥的手微微一頓,眉間的冷意悄然褪去。他輕輕應了聲:“嗯。”
這世間,能讓他放軟語氣的,大概隻有這個姐姐了。
半月前,他在縣衙登記成為入品武者,依規分得一間偏屋。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村將姐姐接來,搬進這座雖簡陋卻結實的小院。
正房小小,隻容一床一櫃,廚房更是逼仄,但比起那間冬漏風夏漏雨的茅屋,已好出千倍。
更重要的是,自打進了縣城,王家那些鷹狗便再未上門滋擾。他終於,能讓楚雲安穩睡一夜覺了。
每夜睡前,楚寧都會為她熬藥。爐火映在他漆黑的眼瞳裡,也映在楚雲捂著胸口時漸漸平緩的呼吸上。
日頭一亮,他便出門去奔雷武館,在雷萬鈞布下的刀陣中習練《驚雷刀訣》;午後,他獨自前往城外山林,枯葉為毯、老樹為靶,苦練弓法與身形;夜深人靜,他閉目打坐,運轉雷雲氣海,鞏固一日所得。
日複一日,從未懈怠。
雷刀門功法本就極耗體力與精神,而他卻像燃燒的刃鋒,毫不吝嗇地用自身意誌去抵抗那撕裂筋骨的劇痛。
楚雲勸過他:
“寧哥兒……阿姐的病已經輕了些,不必這麼拚。”
他隻是淡淡一笑,沒有回答。
他怎能不拚?
若不是他尚能再往前一步,如今的楚雲,隻怕仍困於那方破屋,被人敲門喝罵、奪藥毀炊。
於是他拚。他要的是徹底的安寧,是一個能讓楚雲看儘繁花、不再縮手縮腳的未來。
十五日苦修,如火淬鋼。
楚寧的刀法愈發沉穩,雷意凝而不泄;而他的箭術,已能百步穿葉,身法輕靈若魅,行於林中無聲、踏雪無痕。
奔雷武館中,不少弟子已開始將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當作真正的對手看待。
但隻有楚寧自己知道,他所有的刀光箭雨,不過是為換姐姐碗中那每日溫熱的藥湯不再中斷,為換她眼底那一抹久違的安心。
他修行,是為複仇,更是為護一人周全。
但就在楚寧以為,一切終於步入正軌時,一場陰影悄然逼近。
那日,他原是前往東市采買粗布衣物,替楚雲添置過冬之物。
卻不料路經城東一隅,雜亂肮臟的街巷中,傳來幾聲低低的議論:
“聽說了嗎?又有孩子失蹤了。”
“是啊,官府連個屁都不放,上個月兩個,這個月三個。”
“呸,那些狗官哪管咱們窮人的死活?”
幾個衣衫襤褸的老者蹲坐街角,邊喝著冷茶邊咒罵著。
楚寧腳步微頓,眉頭輕皺。
他本不想理會這些街邊閒談,可隨著聽得更深,一些模糊不清的字眼逐漸拚出一幅可怖的圖景:
拐賣、斷肢、乞丐、采生折割……
他心頭驟然一沉,腦中浮現那日在藥鋪外偶然聽聞的“拐童傳言”,彼時他未曾在意,如今卻仿佛拚成了一條通往地獄的路徑。
“采生折割……”楚寧咬緊後槽牙,眼中雷紋微顫,殺意自丹田直衝眉心。
他幾乎不敢相信,竟真有人乾出這等滅絕人性的勾當。
就在這時。
“糖葫蘆——”
孩童清脆的叫賣聲,突兀轉調。
巷口滾出三個蓬頭垢麵的瘦小身影,最小的那一個右腿詭異反折,潰爛的傷口竟隱隱蠕動著蛆蟲。
楚寧心頭一跳。
“求爺賞口飯吃……”大些的男孩舉起一個豁口陶碗,衣袖一滑,露出一道道縱橫交錯的舊傷鞭痕。
他屈身欲取銅錢的動作,卻在瞥見男孩耳後那點朱砂痣時猛地僵住。
昨日縣衙門前的告示上,正是這痣標明了失蹤孩童的身份——一位糧商之子。
“哥哥……”男孩喉結輕動,聲音帶著沙啞與顫抖。
陶碗磕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一響。
這一響,如雷劈心頭。
他想起多年前,父親靈柩前,債主踢翻祭壇,那隻陶罐碎成瓷片,紮進自己早已跪麻的膝蓋裡。
鏽刀在鞘中輕輕顫鳴,仿佛在回應那段沉埋骨血的過往。
而男孩破碎衣衫下,那一痕痕新傷之下,赫然可見舊疤,鞭痕走勢與那年王家打手持鞭抽門時的軌跡如出一轍。
“熱乎的炊餅——”
遠處吆喝聲帶著火星卷來,楚寧餘光掃去,隻見賣餅老漢正翻動炭火,火星落地,在青石板上烙出一個微微扭曲的“王”字。
“要下雨了。”老漢忽然抬頭,眼中混濁的白膜泛著冷意,“貴人還是莫沾晦氣的好。”
語罷,他轉身似要離開,腰間酒囊卻在袖中暗勁震碎,辛烈酒液灑落瞬間,楚寧掌心雷紋浮現,氣勁沿地脈潛行,一舉劈至老漢腳下。
“滋啦——!”
火星炸起三丈,鐵鉗飛出,竟化作毒蛇奔來。
楚寧旋身一斬,毒蛇尚未落地,便炸開黑霧,巷中百姓如斷線木偶般紛紛倒下。
“好一招雷殛探穴。”老漢人皮麵具被火焰焚裂,露出半張焦爛的鬼麵,笑容猙獰,“可惜你救不了他們……”
話音未落。
楚寧的刀尖已貼住他喉嚨,低聲冷道:“采生折割,你已不配做人。”
“做人?”鬼麵人發出乾澀的怪笑,嘴角裂至耳根,“楚執事要當聖人?”
他喉間滾動,聲音愈發癲狂:“你在武館下手斬指時,怎不提‘人性’?”
“你想當聖人,我便送你下地獄!”
語畢,他袖中激射三道傀儡絲,毒芒閃爍,直纏住三個小乞丐脖頸猛然暴退。
“嘭!”
楚寧揮刀破絲,狂風卷地,灰沙迷眼。
等他再望去,鬼麵人已躍出十丈之外,身影遁入暗巷。
三個孩童如破布袋般掛在他腰間,最小的那位女孩,斷腿處在青石上拖出一道殷紅溝壑。
空氣中彌漫著血腥與炭火的焦糊味。
楚寧緊握刀柄,眼底雷紋翻騰如怒潮。
這不僅僅是陰謀,更是來自地獄的狩獵。他要親手揭開幕後操控這場人間煉獄的黑手。
楚寧一路追蹤,循著毒霧殘留的氣味與地上的血痕,最終抵達城隍廟後側。
這座老廟年久失修,廟門半掩,雕梁畫棟早已斑駁,簷角懸掛的銅鈴在夜風中輕輕晃蕩,發出若有若無的低鳴。
越靠近廟宇,空氣中腐臭愈加濃烈,摻雜著鐵鏽、膿血和焚屍的焦味,令人作嘔。
他未貿然闖入,而是自廟後躍上殘垣,匍匐而伏,目光穿過斷裂的窗欞,凝望殿中。
昏黃燈火下,幾個身影聚集在廟內。一個乾瘦漢子坐在蒲團上,正執筆在賬冊上緩緩記錄,旁邊幾人低聲交談,神情冷漠。
“這批貨不錯,五個都是健全的,筋骨結實。再湊兩三個,就夠主母的‘喜宴’了。”
“嘿,那小子差點壞了事,多虧三爺提前安排了替身。”
“快些收尾。最近縣裡風聲緊,來了一個厲害的捕頭,再出紕漏,我們誰都擔不起。”
楚寧目光一凝,耳中每一句話都如冰錐刺入骨髓。他壓低身形,悄無聲息地靠近廟門側壁,貼耳聽著殿內動靜,手掌緩緩覆上刀柄。
忽有細碎哭聲自廟後偏殿傳來:
“求求你……彆割我舌頭……”
聲音尖細微弱,卻像一道尖針直刺心臟。
下一息,楚寧閃身貼近廟牆,從裂縫中探出鏽刀一角,映出殿內景象:
供案上,一隻描金瓷碗中盛著數十顆剜出的眼珠,珠光如淚,慘白森然。
幾個孩童被綁在香案一側,口中塞著破布,眼角淚痕猶在。
“主母最喜歡聽瞎子唱蓮花落。”疤臉漢子舉著鉤刀,舔了舔刀刃,冷笑一聲,“舌頭不能全割,留半截,哭腔才淒慘。”
他一手掐住女童下顎,鉤刀在舌根遊走,血絲悄然湧出。
那一瞬間,楚寧眸中雷紋暴漲,心頭怒火如海嘯席卷。
他不是聖人,也沒想過做什麼救世主。
但他知道,若此刻退縮,那些孩子就永遠不會再說一句話。
刀光未動,殺機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