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濯沒想到會在這裡遇上息棠。
她已多年不出丹羲境,又向來看不上赤羽君行事,原本以為她定然是不會來赴這場生辰宴。
但就是這樣巧合,息棠不打算赴宴,卻為彆的緣故來了,而景濯為凝光之故,也出了九幽,來了丹穴山。
三萬九千七百三十二年。
這三萬九千七百三十二年來,景濯不是沒有起過想見息棠的念頭,但又想何必再見。
她大約是不想見他的。
以上神和魔族君侯的身份,到如今,許多事隻需吩咐一句,自有麾下去辦,不必親力親為,何況一閉關便是百年千年,想不見實在不是什麼難事。
於是轉眼已是如今。
漫天飛落的梨花中,景濯垂目,視線徘徊不去,像是要透過這張陌生的臉描摹出記憶中的息棠。
他神情不改,難以從中窺得想法如何,但眼裡分明壓抑著洶湧浪潮。
與他相比,息棠姿態倒是放鬆許多,畢竟她醉得隻當這是一場夢。
於她而言,唯一的問題大約是,她不該夢到他的。
這麼多年來,息棠做過許多光怪陸離的夢,夢中不曾見景濯,隻不時看到隨弓弦振響飛掠的箭矢,還有微微泛著血腥氣落下的雪。
“桓烏景,我們是不是很多年不見了?”息棠自言自語道,嘴邊掛著慣常的笑意。即便換了張臉,神情還是讓景濯覺出熟悉。
長到足夠滄海化作桑田,深穀變成山陵。
她的語氣一如從前,景濯有些恍惚,刹那間,心底像是有什麼死灰複燃,隨即成燎原大火。
的確是很多年了,他想,久到已經沒有誰再叫他桓烏景了。
很多年前,景濯還不叫景濯,不是魔族權勢滔天的君侯。
他叫桓烏景,出身九天桓烏神族,得入紫微宮懸鏡一脈修行,可惜沒能叫身為上神的懸鏡掌尊看中,最後拜了位與自己族中相熟的神尊做師父,排行第七。
那時候,息棠也還不是息棠,天載掌尊為她取的名字,喚作商九危。紫微宮上下隻以為她不過是株得天載掌尊點化的苦無花,有幸被這位上神收為第十三個弟子,入天載一脈修行。
紫微宮內分天載與懸鏡兩脈,因所求道法有彆,從初立之時便多爭執,經數萬載,兩脈弟子在外雖還算齊心,對內卻隱約有了涇渭分明之勢,往來不多,甚至常有暗中較量的情況。
天載掌尊帶息棠回紫微宮後,便於正殿前祭告天地,在息棠行拜師禮後,她便正式成了天載掌尊的第十三個弟子。
滿宮弟子前往觀禮,早已入門的景濯也在其中,不過初時,天載掌尊的十三弟子並未給他留下什麼太深的印象,他隻記得她有張乏味冷淡的臉。
景濯也不是生來就能做到沉靜持重,他出身九天大族,又得入紫微宮修行,平日最煩惱的也不過是宮師中長的講學總是催他入眠,或是沒背下術法要被師兄師姐拎著耳朵教訓。
誰都覺得息棠好運,隻他在想,以這位天載掌尊嚴苛冷淡的性情,做她弟子恐怕不容易,尤其息棠的資質並不比她前麵十多位師兄師姐。
能入紫微宮修行的無一不是九天仙神中的天驕,還是商九危的息棠和當年的景逢夜,在為數眾多的紫微宮弟子中都不算突出。
何況息棠隻是受上神點化的苦無花,無甚出身,不免引來更多議論,便沒關注過這事兒的景濯也聽了不少。
上神事忙,息棠入門後,便被天載掌尊交給門下大弟子教導。景濯每每見她,她總是沉默地跟在那位天載大師兄身後,少言寡語,對什麼反應都慢上半拍。
因分屬兩脈的緣故,入門之初,息棠和景濯並無多少交集。他真正記住息棠,是在不久後天載與懸鏡兩脈弟子那場突如其來的爭端中。
到如今,景濯其實已經不太記得這些同門是為什麼原因爭執起來,應該不是什麼太要緊的事,但當時在場弟子大都少年心性,略吵了兩句便動起手來。
就算是紫微宮中,很多時候也是要憑拳頭說話。
景濯覺得這架打得莫名其妙,不過既然在場,他這懸鏡弟子便不可能乾站著看熱鬨,於是混在戰團中摸魚,以示自己出了力。
也是因為這樣,他才有餘暇注意到息棠抄起硯台,從背後心狠手黑地打暈了名懸鏡弟子。在他倒下的時候,身後的息棠與景濯對上目光,下一刻,那方硯台就落到了景濯頭上。
他茫然地瞪大眼,身形不受控製地向後倒去,重重砸在了地上。
雙殺。
直到學宮師長趕來,這場混戰才告一段落,作為懲罰,動了手的弟子都被封了靈力,趕去灑掃藏書樓。
怎麼說也是神族血脈,隻兩日,景濯額頭淤傷已經好得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不過在見到同樣拎著水桶抹布的息棠時,還是忍不住昂起下巴發出聲冷哼。
可惜他的舉動沒能引來息棠注意,她徑直進了藏書樓,做起了被罰的苦役。
此事後不久,由懸鏡門下五師姐桑翎做主,邀一眾起了爭端的兩脈弟子共往丹穴山。
桑翎出身鳳族青羽氏,她有個差了幾百歲的妹妹,便是後來也入紫微宮懸鏡門下的凝光。
正值春日,丹穴山中花木繁盛,少年並轡同行,意氣風發。
爛漫春景中,心有忿忿的兩脈弟子都和緩了態度,原本就不是什麼深仇大恨,加上仙神皮糙肉厚,也沒有誰真的受了多重的傷,之前的爭端便就此揭過。
滿樹梨花盛放,鮮潔勝雪。樹下,同門舉盞共飲,談笑聲漸高。
息棠不過喝了半盞酒,臉上就已經浮起緋色,注意到這一幕,景濯惡向膽邊生,準備再灌她兩杯,為之前的自己找回場子。
誰知他才靠近,麵無表情的息棠就給了他迎頭痛擊,額頭撞在一處,發出聲鈍響,無異於傷敵五百自損五百。
毫無防備的景濯仰麵倒地,一時隻覺頭暈眼花,砸在他身上的息棠坦然靠進他懷中,合眼睡了過去。
原來她已經醉了。
見此,景濯的慘狀並未得到任何同情,反而引來一片戲謔笑聲。他怒視向一眾同門,最後還是五師姐桑翎上前,從他身上扶起了息棠,又伸手為他拂去袍袖沾上的草葉塵土,隻是臉上也帶著忍俊不禁的笑意。
後來飲了盞蜜水的息棠悠悠轉醒,倒是其他喝了個儘興的紫微宮弟子醉了八分。
紫微宮中設有戒律,還未出師的弟子逢年節祭禮才能光明正大地喝上兩盞,平日裡隻有避過師長耳目偷渡兩壇才能嘗嘗酒味。難得出遊在外,當然不能錯過這樣好的機會,要喝個儘興。
景濯倒是沒醉,他無趣地看著眼前手舞足蹈的同門,直到息棠在他身邊坐下,接連在她手上吃了兩次虧的景濯現出戒備神情。
息棠什麼也沒說,往他手裡塞了顆不知從哪裡找來的靈桃。
這算是道歉?
雖然息棠沒這麼說,但景濯是這麼認為的。
興儘後,一行少年弟子又趁著酒意就地取材,以靈力引丹溪之水裝入壇中,又摘半樹梨花釀酒,埋進了樹下。
景濯以為自己已經記不清這樣久遠的事,但直到再站在這片梨花林中,才發現他竟然記得這樣清楚。
九萬載已過,當年紫微宮弟子四散,在大劫中湮滅者眾。景濯和息棠倒是活到了如今,隻是一個為紫微宮除名,成了魔族君侯,一個做了丹羲境上神,四海八荒卻已不知,她原來也曾是紫微宮弟子。
梨花樹下,景濯凝視著息棠,過往與現在交織,良久,他終於上前,屈腿坐在了她身旁。
遠望過來,這竟像是個相依偎的姿勢,景濯靠著梨樹,再度側首,回憶在腦海中叫囂,翻騰不休。
他原本以為,死生不見便是他們該有的結局,但隻是見她一麵,數萬載來高築起的心牆和堅持便轟然塌陷,化作狼藉廢墟。
原來他還是不死心。
景濯抬手,為息棠拂去肩頭落花,酒壇倒在她手邊,其中隻剩些許殘酒,不知何時落了幾朵梨花。
她酒量一向不好,快喝儘這壇藏了數萬載的梨花釀,又不曾用靈力驅除酒意,怪不得會醉成這樣,隻當眼前是夢中。
於她而言,這算是美夢,還是噩夢?
景濯看著像是闔眼再睡去的息棠,無意識地抬起手,但指尖在觸到她的臉前又緊握成拳,懸在空中,遲遲未動。
心下燃起無邊野火,景濯不是沒有想過若是他和息棠再見會是如何場麵,隻是他想過的任何一種可能,都不是眼前這等情形。
他們竟還有並肩同坐的一日——
景濯將殘酒飲下,忽然想起當年在梨花樹下埋下酒壇時,兩脈弟子曾玩笑過來日再聚於此,取酒共飲。
如今,他們也算踐諾了。
景濯從未如此清楚意識到,息棠注定是他不可割舍的過去。
而無論發生過什麼,至少,他也是她過去中不可抹除的部分。
原來他還是放不下。
隻是見一麵,便足夠讓他潰不成軍。
落入殘酒的梨花被他飲下,他嚼碎梨花,舌尖嘗到清苦味道。自心頭點燃血脈的野火在這一刻,終於得以平息。
他不想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