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起勇氣的打探隻令裴液更加莫名其妙,他眯眼看著,麵前少女的嘴角明明藏著些笑意。
“嗯……要不裴少俠去找長孫問吧。”崔照夜認真出著主意,“雖然她很崇敬許先生,但裴少俠如果央求著磨磨她,她肯定會一臉為難地半推半就的。”
裴液其實也想象得到那個畫麵,但搖頭斜睨道:“我是堂堂正正之人。”
她這意思無非是長孫同窗善良好欺,拒絕不了朋友的要求,裴液才不和她同流合汙。
“好吧,我隻出主意,裴少俠願不願意用就管不著啦。”
馬車安靜而迅疾地向前,裴液偏頭掀起一角簾子,氛圍已經有些不一樣了,喧鬨的街市漸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寬闊平整、也更安靜的黑石道,兩邊的牆也高大整齊起來,牆簷鋪著碧瓦,簷上立著石獸。
道旁過路之人若非朱紫,必也佩玉,間或還有衣上浮著蛟龍銀紋的男女。
皇城的正東八坊,居住之人絕非“富貴”二字可以形容,狄大人如今即便官居京兆尹,也尚未能在此處有一處官宅。
裴液安靜看了一會兒,放下簾子:“崔姑娘,這幻樓的幕後之人,藏得真的那樣深嗎,你去了好些次,都不知曉他是誰?”
崔照夜猶豫一下:“我確實不知,但……也不能說‘藏’得深吧。”
“哦?”
“因為……”崔照夜輕輕點著下巴,“如果人家戴上了麵具,就意味著不太想露出真容,那就自然無人去窺探。”
“……隻要一個態度就夠了?”
“隻要一個態度,就夠了。”少女道。
“裴少俠去了就知道了。那不是一個需要自我介紹的場合,也不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宴席上的人不在幻樓上相見,也會在其他地方相見。”崔照夜看著這位仍然是江湖思維,對某些事情尚無認知的少年,不知道怎麼說般笑了一下,“沒有人會警惕地探查主人的身份——當然,你若知道了也就知道了,主人也談不上藏頭露尾。”
她偏頭道:“因為幻樓也不是一個人偷偷摸摸地隻用自己的心腹攢集起來,譬如我們現下要去的巽芳園,就是盧氏的地界,可神京並無幾個盧氏嫡係,他們也不太常來;而每次幻樓有宴,總有一支金吾衛來巡守,那又是南衙或者軍方的事情;至於舞者歌姬、佳釀美肴,供給者就更多了,還有我們崔家的廚子呢……”
裴液緩緩點頭,他大致明白了,這是遊宴,而非密會,這些門檻極高的資源總對一些人而言是信手拈來,那人隨手摶集了身邊的力量築成這一幻中之樓——也許正如他隨手令太平漕與灃水塢取來鮫人,而那顯然也糾結著燕王府的力量。
那麼這樣一位主人不太願意向所有人展露身份,意誌當然也會得到執行。
裴液靜靜思量著,馬車忽然轉過了一個順暢的弧度,繼而馬速慢了下來,對麵崔照夜笑了一下:“裴少俠,巽芳園到了。”
裴液掀開車簾下來,和他想象中的喧鬨景象全然不同,這裡甚至稱得上安靜,周圍也隻有他們一架車馬。
但絕對算不上冷清,因為裴液踏在石磚上當先聞到的……竟然是一片芬芳的花香。
而吹在臉上的竟然是和煦的東風。
他一下子有些辨不清季節,下意識回頭看去,園外牆上冷色依然,分明還是寒冬子月。
而麵前確實是碧草柔花,高楊垂柳,紅牆黛瓦之間掩映著彆致的花木,配上今日晴好的天氣,全然是一片美好的春夜。
“東風久養,百花不謝。”崔照夜從後麵下來,笑道,“巽芳園四季如春,從我入京時就是這樣了。”
“……唔。”裴液緩緩點頭。
他上次聽說這個院子是從謝穿堂身上,那時女子打探到人們會在巽芳園之後前往幻樓,便銜匕伏在車底,然而現在看來,人們或者不是在賞園之後轉去幻樓,而是此園正是前往幻樓的必經之路。
他抬頭看去,夜色中園林深處確有幾棟彆致的樓閣,卻不知是其中哪座。
“咱們來得早些,走過去反倒剛好,便不乘車了。”崔照夜微笑。
“好。”
這時有仆從來將車馬引去側門,裴液這才明白為何門口竟無一架車馬。
“這宴會平常有多少人?我瞧園子裡也沒很熱鬨。”走了一會兒,景色確實是裴液見過最彆致好看的造景,人卻是一個也沒遇到。
“看情況吧,一般來說總在三十以上,但也超不過六七十之數——今日應有五十餘人。”
裴液微微驚訝,這倒比他想象中人少些,若在奉懷吃席,都湊不齊十桌。
崔照夜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自顧享受著難得的春夜,穿過小徑時花枝拂麵,踏過小橋時春水潺潺,越往深處,燈燭就越稀疏,隻有花倚月影,水動繁星,少女忽然回眸一笑道:“裴少俠,我聽說你喜歡吟詩,在這裡教你兩句好不好?”
裴少俠自然喜歡被分享不喜歡被考教,此時聽得上半句心中一緊,到了下半句又鬆了口氣,笑道:“好啊。”
崔照夜道:“若吟五言呢,便吟‘夜露含花氣,春潭漾月暉’;若吟七言呢,‘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也勉強合適。這兩首都叫‘春江花月夜’,有意思吧。”
“唔,有意思。”
裴液眼睛微亮,認真將每個字一一記下,抬起頭來時卻見這少女正含笑看著他。
“那……”崔照夜狡黠道,“剛剛裴少俠心中想的,是下次在這種芳景中,念給誰呢?”
“……”
“哈哈哈哈。”
裴液無奈一笑,抬頭看了看月亮,也隻有沉默。
“嗯~看來是真有這麼一個人了。”
“好多人呢。”裴液輕笑,俯身在小橋闌乾上,看著水上的花瓣,“無論是和誰,哪怕是顏非卿這種無聊的人,能在這樣靜美的清景裡待上一夜都是很好的事情……可惜少的不是美景,而是相聚。”
崔照夜斂了笑容,輕聲合掌道:“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裴液偏頭,眼睛微亮:“這句真好,也是剛剛那首詩裡的嗎?”
“是呀。”崔照夜笑道,“適合寫在信裡哦。”
“哈哈。”
“這兩首詩也不是亂讀的。”崔照夜輕歎一聲,繼續向前走道,“江月年年,人生代代……裴少俠一會兒進了幻樓,難免會有這份感慨。”
“快到了嗎?”
“就剩兩個彎兒了。”
黑貓這時久違開口道:“裴液。”
“嗯?”
“‘少的不是美景,而是相聚’這種屁話,你還偷偷準備了多少?”
“……”裴液不理它。
黑貓伏在他耳邊,冷靜地苦口婆心:“你不能再這樣了,我已經覺得你有些惡心了。”
“惡心死你。”
……
……
停下的地方完全出乎裴液的預料。
不是遙遙望見的任何一座樓閣,而是就在一處清靜的小園裡,固然也是彆致的景色,卻沒有裴液想象中的一切。
不僅毫不特殊,甚至有些偏僻,裴液懷疑它是在巽芳園的邊緣,因為花和流水都沒有了。
但這裡確實有人。
兩名仆從樣的青衣守在門邊亭下,門是小而舊的木門,此時虛掩著,若想把它們合上一定會有幾聲咣啷。
門下是殘檻,舊階,青苔。
透過縫隙裴液已能看到,不必說沒有超出院牆高度的樓閣了,門後恐怕是連平屋都沒有,鋪成小徑的舊石板傾斜破裂,縫隙裡是凍死的草根。
但這裡也確實有客人。
兩三行人比他們早些或者同時到,其中一位女子氣質矜貴,腰係長劍,裴液一眼已經認出,正是修劍院中有過數麵之緣的盧岫。
她身旁是一位玉潤溫雅的年輕男子,卻是陌生的麵容了。
而正走進園裡的竟然也是一張熟麵孔,其人大步流星地走來,見到兩人時已含笑抱拳,正是蜀山楚水霆。
裴液向他含笑回禮,但除此之外院中就全無見禮了,盧岫淡淡掃過裴液麵孔,在崔照夜麵上停留一下,卻連頷首也未有。她身旁年輕人似察覺到氣氛,稍微有些局促,目光小心地掃過幾人,卻忍不住在崔照夜臉上流連一下。
“又換一個讀書郎,這是今年的新科探花嗎?”崔照夜倒不閃不避,淡笑道,“盧岫,你真是沒男人活不下去。”
“幾個玩意兒,崔小姐也拿來說嘴,是因為今日自己帶的更好嗎?”盧岫麵無表情掃了眼裴液,“城裡新起的劍俠,倒是合你口味。”
裴液茫然。
那麵色微僵的年輕男子倒是看了看他。
崔照夜卻似已不想再看她一眼,轉頭笑道:“楚先生好,日後有空約劍。”
“哈哈,承蒙崔小姐看得起!”剛剛一直袖手閉嘴的楚水霆抱拳一禮,朝看過來的裴液暗暗擠了擠眼睛。
‘裴小兄弟,最好離這些神京娘們兒遠點兒。’男人傳音道。
終於是盧岫二人先進去,他們到得門邊,從仆從手裡取了兩張銀紙托著什麼倒進了嘴裡,然後又一人拿了個小小的軟包,便推開木門走入了後園。
這下裴液是真的看清了,木門後的景象。
廢井苔冷,荒園露滋。
然後下一刻男子回身低頭關上了門,擋住了他的視野。
裴液有些茫然地看著這一幕,回頭看向崔照夜。
“曲江舊事在,華夢生鬼草。”崔照夜微笑道,“從這道門往後,就不是巽芳園了,那是先帝時的半座曲江池舊址,後來遭戰火燒毀,百姓拆奪……其他部分都已經修成新的園林宅邸了,隻這一片仍留舊址原貌。”
她走到兩位青衣前,取了同樣的兩片銀紙,回身遞給裴液一片。
裴液怔然看去,光亮的紙麵中心,托著一小撮柔細的粉末,在銀紙聚攏起的光亮下熠熠生輝,宛如神物。
崔照夜朝他笑了一下,仰頭就將其倒進了嘴裡。
裴液沒來得及阻攔,下意識是先低頭找水,然後抬起頭來,也沒見她嗆到。
崔照夜笑道:“裴少俠,你再不吃,一會兒咱倆可能就要走散了。”
裴液自問身有黑貓,心有鶉首,倒也不懼,抬手就倒進了嘴裡。
沒有粉塵嗆起,也沒有砂礫割嗓,那是一股冰涼柔順的感覺滑進喉嚨,奇妙的感覺令他險些呻吟。
然後他感覺身體一瞬間開始輕飄起來,視野也開始有些模糊,手中這時被少女遞入了一個小小的軟包——這手感簡直比最柔滑的絲綢還要好。
然後他發現自己走起路來竟然不是太受影響,不過身旁少女還是牽住了他的手腕向前帶去,笑語飄入耳朵:“第一次會稍微有些不適應,而且你有修為,真氣會不自覺抵抗這種異常,可以試著放鬆些。”
裴液依言而行,果然感覺好了很多,身子雖然還是輕飄,五感卻清晰了不少。
崔照夜推開門:“小心腳下門檻,邁一下。”
“這我倒還知道。”裴液認真辯解。
他低著頭小心邁過來。
崔照夜樂得很開心。
她回身關上門:“打開你的‘幻綃’吧。”
裴液意識到她是在說自己手上的小軟包,但這時他定住了。
就立在荒園小徑的幾步之外,怔怔地看著麵前……那是一道門戶。
精致,沉雅,甚至帶著一絲……繁華的味道,好像它已經立在這裡許多年,迎接過了無數的貴客。但裴液分明記得……剛剛盧岫二人推開門時,這裡什麼都沒有。
門戶兩邊刻著一句詩,鐵鉤銀畫,瀟灑飄逸——“方諸承水調幻藥,灑落生綃變寒暑。”
“彆發呆啦,快穿上吧。”
裴液回過頭,崔照夜正把抖開後輕薄無比的“幻綃”披在身上,於是少女的裝扮就在他麵前換成了一襲輕薄的綢裙,流蘇像是空中飄蕩的河水。
然後她將一方軟綃覆在臉上,就凝出一張慵冷的孔雀繪麵。
無怪人家認為他這土包子是她養來的玩物,這少女真是貴不可言。
“這是每次幻樓貫穿首尾的遊戲。”崔照夜笑道,“幻藥持續兩個時辰,前一個時辰裡,被人家認出的就得除去幻綃,一個時辰後還留有幻綃的,就可與古賢人相較。較藝中的優勝者,總有些很有意思的彩頭呢。”
裴液有些笨拙地把這輕薄的織物披在身上,此時他已感覺有些眼花了——與剛開始頭腦的不適不同,現在是真的有明亮的光點在自己眼前的空中躍動,仿佛燈火泄出的光。
然後這些光點開始擴大為裂隙,像一條條在空中扭動的蟲子。
“你可以隨意把自己偽裝成什麼樣。”崔照夜在旁邊說到,然後手腕被向前牽去,“走吧,你應該已經看到那個世界了吧。”
裴液茫然怔忡地跟在她後麵踏過了這道門戶,腳再落地時,卻不是斜軟的石板,而是一片堅硬的平整。
他下意識低下頭,然後完全怔住。
一片雕繪的漢白玉地板。
一片接著一片,一片連著一片,然後無窮無儘,一直連到橋邊、水邊、樹邊。
這時視界邊緣的明亮刺到了他,少年緩緩抬起頭,燭火和月光照亮了他的麵龐,臉上的一切都在緩緩舒展。
在漢白玉的儘頭,在雕龍橋的那畔,在碧樹繁花、美酒明燭之後,一座龐然高聳的朱樓,如同釣住了旁邊的明月。
舞伎拖著彩綢從樓上飛下,身姿和飄卷的綢帶一樣柔美,俏美的胡姬彈著躍動的琵琶,兩隻白鶴從湖麵飛上高樓。而在高樓之上,白衣黑襆的詩人正倚在簷上舉杯向月,道士的爐煙與光同升,劍客朗笑著舞起一片燦爛的雪光。
“昔年曾向五陵遊,子夜歌清月滿樓。銀燭樹前長似晝,露桃花裡不知秋。”崔照夜同樣仰起頭,微笑道,“再教你一句詩啦裴少俠,歡迎來到……大唐真正鼎盛的時期,禦鳳年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