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翻過最後一頁,這個故事的第一篇“十月織繩”就此結束了。
“好奇怪的名字。”裴液喃喃蹙眉,“館主好像不是很會起名啊。”
天色此時徹底沉了下來,淡藍的夜空籠罩著大城,小院裡冷風輕搖枝葉,氣候正如書中的季節。裴液望著天上的疏星,趙白璧和李堯兩個形象依然在腦海中縈繞著,卻不知那是哪時哪地的故事,他們後來的命運又是如何。
鏡裡青鸞的本子總是比其他的話本寫得好,一顰一笑如在眼前,好像世上真有這麼兩個人一般,每次讀完總令人悵然不已。裴液戀戀不舍地又往回翻了翻,還是輕歎一聲合上了書頁。
“‘虞’是史書起始之處,‘前虞’的意思,就是這朝代並不存在,和‘子虛先生’‘烏有先生’一樣,作個叫法而已。”黑貓似乎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麼,“至於名字,你不滿意下一篇你起。”
“我起便我起。”裴液不覺有什麼露怯之處,偏頭道,“‘子虛先生’‘烏有先生’又是哪個話本?”
黑貓碧眸看他:“這下知道你沒有好好讀《文選》了。”
裴液沉默一下,若無其事地轉回頭,漫無目的地把這本國報往前翻著:“李鳴秋先生的那篇《德論》好像就在這上麵吧。”
如今早非吳下阿蒙,少年對前麵的內容已並非全個茫然了,至少【鳳池水漾】中“狄九玉帶金囊,紫衣登堂”這一條,背後那些血雨腥風中,就正有他裴少俠的身影。
很快他果然瞧見了長孫玦口中那篇引發了巨浪的文章,占的確實是最正中的篇幅,而這份上麵,竟然還有許綽批注的幾處筆跡。
裴液掃去一眼,第一時間是有些迷惑。因為他記得許綽和李鳴秋大概算是站在一邊的,但女子的批文卻不像讚同。
第一處被勾起來的是“君子修德,小人遠德”八字,許綽批以“何為德?”
第二處被勾起來的是“天生德於予”,許綽批以“孔子之言,未可易也。”
……
從這些墨跡均勻的勾畫和批注中大約可以追隨到女子思想走過的痕跡,其實也與劍理也頗多共同之處,每個語詞的定義總是要最先弄懂、也最重要的東西。
長孫玦說這是當下神京的大事,裴液此時便也不再躲避,凝目仔細去看這些文字。
“何為德”三字正是此篇《德論》的關鍵,李鳴秋持“德非天生,君子修德,小人遠德”之論,但“德”竟為何物卻說得有些模糊。他說德是人後天修習而來,那麼剛出生之人就沒有“德”嗎?一個孤身生長於深山老林,不能言說之人,就沒有“德”嗎?孟子說人天生有“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四心,它們不是“德”嗎?
安靜的小院古樹下,裴液輕輕敲著躺椅扶手,李鳴秋先生是將“德”當做一套後天習得的行為準繩來講,其實已接近於常說的“道德”。
那麼事情就有探討的空間了,既然“德”這套行為準繩全由人類文明社會決定,那麼它就一定是變幻無定的。即便不必拉長到前朝幾個千年裡,隻看現今天下,大唐之“德”就與南方列國不同,乃至大唐之內,各道都有不同,那麼孰對孰錯呢?
哪種“德”,才是天命“惟德是輔”的呢?
裴液想到這裡,不禁怔然,隻覺大概模糊理解了許綽寫下“何為德”三字時的所想。
他其實從來悟性不俗,隻是對這個世界實在陌生,而不太願意接近。
——“德”的準則,當然還是隻能由“天”來決定。
也就是在這個立論上,“天”雖然不“生德於人”,卻執掌著真正“德”的判斷標準。
許館主正是因此認為這篇論說不能行通嗎?
這種批注不像是反駁,更像是同道進行了一次嘗試,而她拿到之後仔細審閱了其中缺陷,最後有些可惜地認為沒能成功。
她想要成功什麼呢?
女子那雙似乎總在思考的眸子似乎浮現在眼前,裴液目光挪向後方,許綽似乎幾天後又在這裡添了一句:“還應歸‘性’。”
“還應歸性。”
“孔子之言,未可易也。”
這兩句話大概算是她確定的兩枚路標吧。
裴液翻過這幾頁,就此合上了這本國報,算是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讀完了它,隻覺比閱讀劍理要累上太多。
不過接下來就是愉快的學劍了。
裴液從躺椅上挺身而起,信步往藏劍樓而去。
高樓掛月,這個時間許多劍生們依然泡在藏劍樓中,裴液沿途和相識的同修們點頭致意,一路向上,再次來到了院主的靜閣門外。
他一敲門,裡麵翻書的聲音就停下了,但也沒有叫他進來,就那麼安靜著。
裴液輕輕推開個縫探了半個頭進去,秋驥子正襟危坐地看著他,手裡是攤開的書,臉上沒什麼表情。
“如果你要學新劍,自己對著劍梯去找就是了,不必總來問我。”老人冷淡道。
“……沒。”裴液茫然一下,摸頭笑道,“怎麼可能那麼快,您真會說笑。”
秋驥子並不覺得自己在說笑。
“你有什麼事。”
“我剛學完那門《楊花》,這兩天打算學一學《桃花》,聽說您會這門劍,想請您給我講一講。”
秋驥子挑了下眉,矜持地理了理袖子:“那來吧。”
等裴液收獲滿滿地踏月而歸時,藏劍樓中已沒有多少身影。
這個時間自己小院應該也已熄燭了,然而裴液輕手輕腳地推開門時,楊真冰卻一動不動地立在院裡。
這個作息無比規律的少年晚睡可真是罕見,裴液訝然道:“你在這兒站著乾什麼?”
楊真冰道:“他不讓我去睡。”
裴液茫然看向樹下,顏非卿清幽的身影正立在那裡,手裡拿著一塊兒沾濕的白布,另一隻手繃帶還未全卸。
他麵無表情道:“有人坐了我的躺椅。”
“……”
……
四天的時間不過一掠而過,有稟祿在身、神螭同命,少年修養的速度一如既往的嚇人,已幾乎重新生龍活虎起來。
他和崔照夜約的是晚宴,而今天一早,先來的是謝穿堂。
“灃水塢差不多查乾淨了。”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