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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幽林(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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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鼎運帶著他們一直走到最頂層,於一處臨眺湖水柳林的房間坐了下來。

齊昭華到窗前看了兩眼,回頭笑道“張公子破費了。”

張鼎運豪氣地一揮手“一桌子菜同時巴結七位才俊,沒有比這更賺錢的生意了。”

待到張君雪領著兩位長輩趕到,眾人便分坐開宴,自是一番歡飲暢談。酒足飯飽之後,天色也已黃昏,諸人各自散落歇息。

所謂觀柳樓,正因下方這一大片臨湖柳林得名,此時節序入秋,這林子已是一片暖橘、滿地金黃,正像是從夕陽最後一抹光輝中蘸取來的顏色。

大家暫時都有事情,裴液一人捧著書在林中漫步。直到字跡昏黑到徹底難見,他才抬起頭,把書收了起來。

遊人已然稀少,暮色和冷風籠罩了過來,四周的金黃已經褪色,視野中隻剩遙遠的一處光燦。它在黑暗湖麵的另一邊,是一座寶塔形狀的燈火,正是博望最高的地方——九層捉月樓。

裴液看著它立了一會兒,正要繼續挪步,卻聽前麵女子含笑道“要第一才可以登上去。”

正是早些時候下來的齊昭華,此時端著一杯茶坐在亭子下,清涼夜風舞動著她的發絲。

裴液笑著走過去“往深處逛逛?”

“這裡已經不淺了。”

“我聽縹青說林子深處有處看月光的奇景。”

“哦,‘明霜地’是吧,一般人還真不曉得。”齊昭華一笑,站起身來,“那走唄。”

“還遠嗎?”

“不算近。”

兩人安靜走了一會兒,漸漸行人已完全不可見,夕陽餘暉徹底湮滅,明月升了上來,冷淡的天空上掛著幾粒疏星。

確實已然極深,回頭望去,觀柳樓的燈火已經隻剩一點隱約星閃了。

“今日感覺如何?”齊昭華笑道,“在三萬人的中心和彆人分出勝敗。”

裴液想了想“感覺光溜溜的。舉動間好像能帶起什麼東西。”

“目光是有重量的。”齊昭華莞爾,“你以前打過武比嗎?”

裴液怔了下“很久之前了。”

“縣裡的?”

“對,我們奉懷每年會辦中秋武會我去打過兩次。”

“成績如何啊?”齊昭華笑問。

裴液頭微微一偏,笑著把腰上的劍示意給女子。

齊昭華疑惑張眸看著他。

“武會第一的獎品。”裴液淡淡道。

“”齊昭華失笑,“那少俠應當對今日這種目光和歡呼不算陌生。”

裴液一笑“對啊,我們武會也有很多人看的,那時候——”

記憶一瞬間撞上他的腦海熱烈的目光、激動的歡呼、興奮紅潤的臉。

他張著嘴,卻沒再發出聲音。而後麵容垂落,嘴角抿成了一個無表情的弧度。

一刹那的窒息過後,少年輕輕呼出一口氣,低聲道“對我不陌生。”

“”齊昭華看著他,深林幽幽,隻有風撫柳枝之聲。

好一會兒,看著少年沉默冷硬的麵容,齊昭華繼續露出一個笑道,“那你有沒有感受到,目光沒有歡呼‘重’。”

“嗯?”

齊昭華抿了口茶,“今日你打得很溫和,人們也都還對伱沒什麼感覺,所以你沒有體驗到——當你每一次出劍都伴隨著滔天而起的聲浪時,你會感覺自己把三萬人的情緒握在了手中,同牽於一劍之上。屆時心中最想做的,就是掃除一切膽敢與你競爭之人,獨享這份龐大的歡呼。”

“聽起來很熱血沸騰。”裴液深吸口氣,從回憶中抽身出來。

“對啊,因為——”齊昭華笑著,而後也忽然中止。

兩人同時安靜。

一片銀霜鋪在地上。

方圓三五丈,像是傾落的月光被捕捉在了這裡,大地之上生出一麵銀盤。

然而確實沒有任何東西鋪在上麵,這是直接從土壤中迸發出來的顏色,在幽暗林中,映得草木都披上一層瑩瑩的薄輝。

‘這就是明霜地。’這句話在齊昭華的喉間,卻沒有說出來。

因為在這片銀霜的中心,正有一道黑色的身影垂頭盤坐著,月光也在他身上灑下了一層薄霜,深紅色的長鞘擺在一邊,男子握著劍柄,長劍深深插入麵前的土地之中。

他抬起頭來看著兩人,深峻的麵孔上的笑緩緩收斂。

那是癡迷的沉浸,醉心的喜悅,此時也隨之而去,輕歎一聲,男子抽出長劍,明亮的劍身上沒有沾染一點泥土,他還劍歸鞘,一言不發地越過兩人,往回而去。

裴液試探著握了下劍柄,果然林中有一道沉重危險的目光立刻牢牢鎖定了他,裴液若無其事地鬆開了手。

駱德鋒果然不會離開尚懷通半步。

裴液倒不擔心自己二人的安全,七蛟一心要送尚懷通進修劍院,不會做出場外誅殺對手這種自斷前路的事。

兩方人就要如此沉默錯開,旁邊女子忽然笑道“懷通也來這裡觀景嗎?”

“算是。”

“不想你也喜歡這樣銀白純潔之物。”

尚懷通輕輕嗤笑一聲“燕雀,安知鴻鵠之所見。”

腳步不停,已然走得遠了。

“我以前見過他這種喜悅的樣子。”齊昭華忽然道。

“什麼?”

“在捉月樓的時候,他喜歡養草。”

“草?”

“對,就是普通的草。”齊昭華低聲回憶道,“有一天他養的這些草全都死了,他就露出了這種笑容。”

“那個《拔草篇》?”

“或許吧我不懂劍上的事情。”

“有天賦者癡迷於劍,是正常的。”

“還有一件事。”女子忽然道。

“什麼?”

“下午張家二人,是不是正是從柳林走出來的?”

“那時候遊人並不少,也不一定就是見七蛟。”

裴液看著麵前這片銀霜,還是覺得頗為神奇。他蹲下身子,拈起一點“銀霜”放到眼前,這叫他發現了奧秘。確實不是土壤在發光,而是這能夠映照月色的東西大量的、密集混在了土壤中——一些無比細弱的絲與粒。

“你瞧這個。”裴液輕輕搓著指肚,這些絲粒被輕易碾碎。

女子卻沒有回答,依然在一旁沉默立著。

“尚懷通就是那麼做的。”她忽然道。

“什麼?”

“就是掃除一切膽敢與他競爭之人,獨享那份龐大的歡呼。”

“”

“你沒有意外他今天過於暴烈的出手嗎?”

裴液想起自己得勝後回過頭,見男子麵無表情地望來,擂台下白竹弟子血染前襟。

“我沒意外這不就是他嗎?”

“這手段確實是他,但他並非對每個人都這樣的。”齊昭華緩緩道,“你沒和他相處過。他那些令人惡心的手段隻用在攔路的草身上。”

“”

“武比這種事情,實在說不上什麼阻礙,尤其第一場這種對手,還是在萬眾矚目之下依我的了解,他該開始表演他的風度才對。”

女子瞧著天空,緩緩道“除非他確實把這視作阻礙。”

“”

“我今天瞧見他那種舍我其誰的氣質他是帶著目的上台的。”

“什麼意思?”裴液看她一眼,“我們知道他要拿魁首啊。”

“對,是這個目的但不完全是,或者說,不真正是。”女子斟酌著道,“他是要奪魁,但並不像是為了奪魁本身,而是意在奪魁背後所隱含的某個代指似乎是一種象征、佐證或者實現。”

裴液懵了。

好一會兒才道“你就是說,他有彆的目的唄。”

“是更深的目的。”女子糾正道。

“僅僅因為看他出了一次手?”

“詩人的直感。”

齊昭華看著少年頗為無語的麵孔一笑“或者女人的直覺,隨便你相信哪個。”

裴液卻沒有笑,他看著女子,認真而和緩道“齊居士,沒事兒的。”

“”

齊昭華低下頭,見自己捏住茶杯的指肚微微發白。

“好吧。”女子無奈一笑,輕聲歎道,“裴少俠,自從我以那樣的狀態認識你,就失去了在你麵前裝得若無其事的能力。”

是的,縱然努力以玩笑掩蓋,但這些過重的思慮本就代表了一切。

從見到尚懷通開始,女子的身體就一直緊繃而僵硬,她全神貫注地盯著尚懷通的一舉一動,憂慮地分析著那些可能其實都來源於擔憂、不安,乃至害怕。

男子從容自信的態度,堅定地推進他們無從知曉之事的跡象,都令她越發不安。

這是她深恨的敵人,但自從詩會捅出唯一的刀之後,她已隻剩下無力。

“尚懷通、七蛟洞我怕他們再次反敗為勝。”女子低聲道。

“放心吧。”裴液再次寬慰道。

“嗯。”

已然偏寒的湖汽隨著風上來,從裴液領子灌進去,少年簌簌打了個寒顫,真氣湧入百骸,逼走了這股寒涼。

不禁偏頭看女子一眼“齊姑娘,你衣服單薄,少吹些風吧。”

“無礙,我從小就喜冷。”女子雙手抱臂笑道,“一見雨雪就高興,長大了也是,越冷到骨髓越喜歡。”

“你這喜好也太傷身體。”

“所以我隻吹一會兒。”齊昭華深吸口氣,輕笑道,“一會兒少掌門來了,我就回去了。”

他們下來時,李縹青正和張君雪父母坐談。

“啊?”

“啊什麼?”

“感覺齊姑娘今天像算卦的。”

“你不信李姑娘一會兒要過來嗎?”

“她可能過來也可能不過來。”裴液莫名其妙,“又沒什麼事情——除非你叫她了。”

“不。我沒有叫她,隻因沒事情,李姑娘就會過來。”齊昭華靜靜看著少年,笑道,“你說呢?”

“”裴液怔住。

話說到這裡,她成了自信的那一方,少年倒是有些茫然無措了。

好在不用他混亂的大腦飛轉了,事實已幫他做了回答——身後響起兩聲輕捷的腳步和一個清靈的聲音“一副認真的樣子,在聊什麼呢?”

裴液轉過頭,看著麵前偏頭而笑、目光盈盈的少女,呆怔無言。

“喂?”李縹青奇怪地看了看不說話的兩人。

“少掌門剛剛在和兩位長輩聊什麼?”齊昭華含笑接話道。

“打問了一下張家的動向、問伯父伯母能否傳遞一些張家的消息,還有一些和張家的合作諸如此類。”

“談得怎麼樣?”

“都被拒絕了。”

“哦?”齊昭華驚訝,“為什麼?”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李縹青無奈偏頭一笑。

“真是誠正之人。”

裴液探頭。

“就是說,伯父很感謝我們對君雪的照顧,也由來真心欽慕翠羽,若他是家主,一定推動張家和翠羽傾力合作。”李縹青對少年笑著解釋道,“但如今既然隻是張家一員,便隻追隨家主所指,絕無二心。”

“哦。”裴液緩緩點了點頭,“那,其實也說明,他們這位家主並不太想和翠羽親近。”

“對。不過也沒關係,隻是能友則友罷了。”李縹青道。

然後還惦記著剛才的事情“還沒說你們在聊什麼呢?”

“尚懷通。”裴液道,“你來時沒碰到他們嗎?”

“沒啊。”

“我們剛剛碰見了。齊姑娘覺得他有些我們未掌握的目的。”

便將剛剛所言告知少女。

“哦其實,這是翠羽一年來一直費心的東西,想要找出尚懷通的倚仗。”李縹青緩緩道,“他從出現在我們視野中開始,就一直是一副這種樣子。”

“哪種樣子?”

“驕傲,自信——令師兄看不慣的樣子。”少女道,“我們想知道這種心態從何而來,大家都是博望長大,他卻好像從一開始就看不起這裡,把自己置於另一個層麵——心高氣傲,視人為草,要進修劍院。”

“他有很高的劍道天賦。”

“對,詩會上我們知道,他能自創劍術。這是一種解釋,但我覺得還是並非切實的倚仗。”李縹青看著天空道,“他好像不是僅僅知道自己有登天的可能,而是已找到登天之梯——持心·不侵,不是嗎?”

齊昭華緩緩點頭“隻有已攀爬在天梯上,才能在被樓宇和小丘遮住視野時保持從容。”

“”裴液看了看兩人,鼓了鼓掌,“好分析,那麼咱們有什麼對策嗎?”

齊昭華“”

李縹青想了想,伸手一指“放裴液!”

——

在湖的另一邊,一處水榭之中,尚懷通走進屋子,燃起蠟燭,將月光和黑暗一並驅散出去。

燭光之下,一盒草植露了出來,鬆軟暗濕的黃土,種著七枚小草。

他走過去,拔掉第一株,扔在了地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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