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像個熟透了的果子，沉甸甸地掛在西邊矮山的豁口上，將天邊的雲絮染成一片濃烈的金紅，映射在涼風坳這個小小的村落上。
炊煙嫋嫋，從幾戶人家的煙囪裡緩慢的升起，帶著柴火乾燥的暖香和飯菜隱約的鹹香，在微涼的晚風中扭動、散開，最終融進那片暖色的暮靄裡。
涼風坳位於紫微大陸西南部，屬洪荒大地，此地山川起伏，連綿不絕，各類飛禽走獸、萬丈高山比比皆是。因剛好位於兩座巨大山脈中間，時常狂風大作，當地人依其形名之為涼風坳。
涼風坳往西不遠處是一條名為漓河的大河從山的南麓延綿而過，河麵寬約數十裡，浩浩湯湯四季不絕，滋養著數十個村莊。
村東頭，一處破舊的木屋前，楊宗福正佝僂著背，坐在一張磨得油光發亮的矮竹凳上。他手裡拿著一柄細長的骨針，正小心翼翼地修補著一張舊漁網。歲月的痕跡在他黝黑粗糙的臉上留下了深深的溝壑，像屋後山崖上被風雨侵蝕的岩壁一般坑坑窪窪。
雖年過花甲，但他的動作卻異常穩健，布滿老繭的手指靈活地穿梭著，將一縷縷堅韌的麻線編織進破損的網格裡。偶爾有晚歸的飛鳥掠過樹梢，留下一串清脆的啼鳴，此時他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眯起渾濁卻溫和的眼睛，望向村口那條蜿蜒的土路。
他在等他的孫子。
“爺爺！”
一聲清脆響亮的呼喚，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氣，像顆小石子投入平靜的池塘，瞬間打破了小院的寧靜。一個約莫十二歲的少年，像一陣小旋風般衝進了籬笆圍成的小院。他穿著洗得發黃的粗布短褂，褲腳沾著新鮮的泥點，臉頰因為奔跑而紅撲撲的，額頭上沁著一層細密的汗珠。一雙眼睛尤其亮，像夏夜晴空裡的星子，清澈、靈動，此刻正閃爍著歸家的喜悅和一絲未儘的興奮。
這便是楊宗福的命根子，楊淩。
“哎！回來啦！”看著眼前的孫子楊淩，楊宗福應聲回答，臉上的皺紋瞬間舒展開，像被風吹皺的湖麵又恢複了平靜，漾起滿滿的笑意。他放下手中的漁網和骨針，拍了拍膝蓋上的麻屑，“瞧你這一身泥猴樣，又上哪兒野去了？”
楊淩嘿嘿一笑，露出一排整齊的小白牙，跑到水缸邊舀起一瓢清涼的井水，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然後才抹著嘴說道：“跟二牛、鐵柱他們去後山溪溝摸魚了！可惜今天運氣不好，就摸到幾條小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隨即又興奮起來，“不過我們追一隻從沒見過的大兔子，跑得可快了！毛色火紅火紅的，像團火球！”
“火紅的兔子？”楊宗福微微皺眉，目光下意識地飄向了村子西邊那片在暮色中顯得愈發幽深、輪廓模糊的巨大森林——古荒秘林。
那片林子終年彌漫著淡淡的霧氣，即便是最老練的獵人也不敢輕易深入，村裡流傳著無數關於裡麵妖獸吃人的駭人傳說。火紅的兔子？他心頭掠過一絲不安，但看著楊淩那亮晶晶的眼睛，那點不安又很快被慈愛壓了下去。
“後山哪有什麼火紅兔子，許是你們這些小鬼們看岔了。以後彆跑太遠，尤其……彆靠近西邊那片老林子。”楊宗福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叮囑道。
“知道啦爺爺！那林子黑黢黢的，我們才不敢去呢！”楊淩吐了吐舌頭，乖巧地應著，眼睛卻忍不住又朝古荒秘林的方向瞟了一眼。不知為何，那片神秘的森林對他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吸引力，仿佛裡麵藏著什麼驚天動地的秘密在呼喚他。他甩甩頭，把這莫名的念頭拋開，湊到爺爺身邊，看著那張破舊的漁網，說道：“爺爺，我來幫您補！”
“不用不用，前兩天在漓河邊打漁弄的幾個破洞，就快縫好了。”楊宗福笑著說道推開他的手，“去洗洗手，準備吃飯了。灶上給你溫著野菜餅子，還有趙家的那小女娃子晌午送來的半碗臘肉乾。”
“蘭倩送來的？”楊淩眼睛更亮了。趙蘭倩是鎮上趙家的掌上明珠，趙家家境殷實，是十裡八鄉有名的大戶人家。而趙蘭倩也是整個涼風坳乃至附近幾個村子最嬌貴也最漂亮的小姑娘。可她偏偏喜歡跟楊淩他們這群野小子玩，尤其愛跟在楊淩後麵“淩哥哥、淩哥哥”地叫。她性子溫柔，心腸也好，知道楊淩家貧，常常偷偷把自己好吃的點心、零嘴省下來帶給他。
楊淩跑去洗手，楊宗福看著他雀躍的背影，渾濁的眼底泛起更深的溫柔和一絲難以察覺的感傷。十二年前，也是這樣一個暮色沉沉的傍晚，他在古荒秘林最最邊緣的荊棘叢裡，發現了那個裹在奇異柔軟布料裡的嬰兒。那布料觸手冰涼，上麵繡著看不懂的繁複銀色花紋，在昏暗的光線下仿佛有微弱的流光遊走。
而裹布中的嬰兒不哭不鬨，隻是睜著一雙異常明亮的眼睛看著他，純淨得像山澗的泉水。那一刻，楊宗福這個打了一輩子光棍的老獵人，心尖兒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他認定這是上天看他孤苦伶仃，賜給他的禮物。他小心翼翼地將嬰兒抱回家，取名“楊淩”，傾儘所有將他撫養長大。那包裹嬰兒的布料，被他當作最珍貴的念想，仔細地收在了箱底最深處，隻留下一小塊不起眼的碎片，縫在了楊淩小時候貼身的一個小肚兜上。
“爺爺，您又在想什麼？”楊淩洗完手回來，看到爺爺望著他出神，好奇地問。
“沒什麼，你小子趕緊吃飯！”楊宗福回過神，笑著揉了揉楊淩那兒還有些濕漉漉的頭發，一臉和藹，“就是看看我的小淩子，這兩年來又長高了不少兒。”他粗糙的手指劃過楊淩的額角、臉頰，感受著那份鮮活的生命力。有時候，他總覺得這孩子身上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比村裡其他孩子更沉靜，眼神更深邃，力氣也大得出奇，仿佛有使不完的勁兒。他搖搖頭，把這歸結為老眼昏花。
爺孫倆坐在小木桌旁，就著昏黃的油燈光，吃著簡單的晚飯。野菜餅子有些粗糙，臘肉乾是難得的美味，楊淩吃得津津有味。楊宗福看著孫子狼吞虎咽的樣子，臉上的笑容就沒斷過。他絮絮叨叨地說著今天打獵的見聞，哪片林子野雞多，哪塊石頭縫裡發現了野蜂巢，盤算著明天去掏點蜜給楊淩甜甜嘴。
楊淩一邊吃，一邊應著，心裡卻還在想著那隻火紅的兔子。它消失的方向，似乎就是古荒秘林那片林子的邊緣……
暮色四合，最後一絲天光也被深沉的靛藍吞噬。油燈的光芒在小屋裡搖曳，將爺孫倆的影子長長地投在斑駁的土牆上。屋外，涼風習習，吹過籬笆上的藤蔓，發出沙沙的輕響。遠處，古荒秘林徹底隱沒在濃重的黑暗中，像一頭蟄伏的墨綠巨獸，沉默地注視著涼風坳這方小小的燈火。
楊淩放下碗筷，滿足地打了個小小的飽嗝。他走到門口，望著西邊那片深邃得令人心悸的黑暗。晚風吹拂著他額前的碎發，帶來一絲森林特有的、混合著腐葉和濕土的涼意。
就在這靜謐的刹那，一種極其微弱、極其奇異的感覺，像一滴冰水落入滾燙的油鍋，猛地在他身體深處炸開！那不是恐懼，更像是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悸動，一種遙遠而模糊的……呼喚？仿佛有什麼東西在那片黑暗的森林深處，與他產生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共鳴。
他下意識地抬手，按住了自己心口的位置。那裡，貼身穿著的那件舊肚兜上，一小塊早已褪色卻依舊堅韌的奇異布料，似乎極其微弱地……溫熱了一下。
“小淩子，發什麼呆？看什麼呢？”楊宗福收拾著碗筷，親切地問道。
楊淩猛地回神，那股奇異的悸動和溫熱感瞬間消失無蹤，快得像是他的錯覺。“沒……沒什麼爺爺，”他轉過頭，臉上重新掛起無憂無慮的笑容，指著天邊僅剩的一抹暗紅，“看，那火燒雲，像不像凝固的血？”
楊宗福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隻看到一片沉沉的暮色。“傻小子，淨說些怪話。”他笑罵了一句，心裡卻莫名地不安。
夜風更涼了，帶著山野的寒意。小木屋的燈火，在這片無垠的黑暗和遠處那片沉默的森林的包圍下，顯得格外溫暖，也格外渺小。
楊淩扶著門框，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少年清亮的眼底，第一次掠過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光影，那是一片混沌的天地，隱約著有一名身材挺拔的身影在直視他，光影霎時間轉瞬即逝仿佛再也沒有出現過一般。
“睡覺，明天還得找二牛他們去後山抓山雞呢！”楊淩說完順手關上了木屋小門。
夜色暗沉了下來，楊淩這個年紀顧忌不了太多，隻想安安穩穩悠哉遊哉的當他的涼風坳‘孩子王’，無憂無慮的和爺爺生活就行。
夜晚，寧靜依舊。但命運的齒輪，已在暮色與黑暗的交界處，悄然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