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星機械廠。
巨大的、早已褪去紅色的鏽蝕鐵門,在沉沉的暮色中如同巨獸腐爛的獠牙,歪斜地敞開著,露出後麵深不見底的黑暗。
空氣裡彌漫著濃重的機油味、鐵鏽味,還有一種陳年塵埃和黴菌混合的、令人喉嚨發癢的腐敗氣息。
陳鬱將車停在遠處一片荒草叢生的空地上,熄了火。
沒有燈光,隻有遠處城市模糊的光暈給這片廢棄之地勾勒出猙獰的剪影。
“就是這裡。”陳鬱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職業性的警惕。
他快速檢查了一下隨身物品——沒有配槍,隻有強光手電、多功能工具刀和一些應急的取證小物件。
我推開車門,冰冷的、帶著鐵腥味的夜風立刻灌了進來。
通靈瞳在踏入這片區域的瞬間,就感受到了一種無形的、粘稠的壓力。
這不是昨夜古井那種沸騰的狂暴,也不是錦盒碎片散發的尖銳惡意。
而是一種更龐大、更冰冷、更……有序的扭曲感。
仿佛整片廢棄廠區,都被納入了一個精心編織的、充滿窺視與審判欲望的力場之中。
秦無涯的身影如同霧氣般悄無聲息地在我身側凝聚,依舊是那副民國長衫的散漫模樣,但眼神卻沒了往日的戲謔,抱著他的琵琶,指尖無意識地搭在弦上。
“好重的‘戲台’味兒,”他撇撇嘴,聲音帶著一絲罕見的嫌惡,“搭台唱戲的角兒,心術不正,台下看戲的……嘿嘿,也未必乾淨。”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工廠深處。
青鸞沒有現身,隻有一縷極其凝練、帶著斬切意念的寒意縈繞在我身周,如同無形的劍鞘。
沒有邀請函,沒有守衛。那扇敞開的鏽蝕巨門,本身就是最赤裸的邀請——或者說,陷阱。
我們三人—兩人一靈一器靈,無聲地穿過大門,踏入紅星機械廠廢棄的主車間。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間包裹而來。
啪嗒。
陳鬱擰亮了強光手電。慘白的光柱刺破黑暗,如同手術刀劃開腐爛的皮肉。
光柱掃過之處,景象讓即使見慣死屍的陳鬱,呼吸也不由得一窒。
這哪裡還是廢棄的車間?
這裡被改造成了一座龐大、詭異、令人毛骨悚然的“藝術”迷宮!
巨大的、早已停止運轉的冰冷車床和衝壓設備,被粗暴地漆成了啞黑色,如同蟄伏的鋼鐵巨獸。
它們之間,用厚重的黑色幕布、扭曲的反光鏡麵、以及大量廢棄的、布滿油汙的金屬管道,分割出無數條狹窄、曲折的通道。
視線所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孔洞。
窺視孔。
牆壁上、幕布上、甚至頭頂垂下的巨大齒輪殘骸上,到處都是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窺視孔。
有些是圓形的貓眼孔,有些是狹長的縫隙,有些乾脆就是隨意鑿開的破洞。
它們像無數隻貪婪而冰冷的眼睛,密密麻麻地鑲嵌在黑暗的巢穴裡,無聲地注視著踏入其中的每一個獵物。
手電光柱掃過那些孔洞的瞬間,通靈瞳的視野猛地一陣刺痛!
無數道冰冷、扭曲、充滿惡意和病態好奇的“視線”,如同實質的瀝青,從那些孔洞中粘稠地流淌出來,纏繞在光柱上,試圖順著光線攀爬過來!
它們並非來自某個具體的個體,而是彙聚成一股龐大而汙濁的集體意識洪流——窺私、評判、幸災樂禍、渴望看到他人跌落深淵……種種陰暗的欲望在這裡被無限放大,形成令人作嘔的精神汙染!
“唔……”我悶哼一聲,下意識地抬手按住眉心。通靈瞳像被無數根冰冷的針同時紮刺。
“哼,魑魅魍魎!”秦無涯冷哼一聲,指尖在琵琶弦上輕輕一拂。
錚!
一聲清越短促的弦音蕩開,如同投入汙濁泥潭的一顆石子。
那些粘稠纏繞的惡意視線被音波掃過,如同受驚的蛇群般猛地一縮,暫時退散開來,但並未消失,依舊在黑暗中無聲地蠕動、窺伺著。
“小心。”陳鬱的聲音緊繃,手電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他顯然也感受到了那股無形的、令人極度不適的壓力,額角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就在這時——
滋滋……哢啦……
一陣刺耳的電流雜音突兀地在巨大的車間穹頂下響起,隨即,一個經過嚴重失真處理、帶著金屬摩擦般質感的聲音,從隱藏在黑暗角落的擴音器裡傳了出來,回蕩在空曠而詭異的展場中:
“晚上好……我親愛的觀察者們……”
那聲音帶著一種神經質的、近乎狂熱的愉悅,每一個字都像是用指甲刮過生鏽的鐵皮。
“歡迎光臨……‘瞳’的‘人性觀察展’……第零號展廳——‘告解室’……”
告解室?陳鬱的手電光迅速掃過兩側。
果然,在那些被黑色幕布分割出的通道入口處,隱約能看到一些類似教堂告解亭般的、更加狹窄封閉的小隔間輪廓,布滿了窺視孔,散發著不祥的氣息。
“在這裡……沒有秘密……沒有偽裝……隻有……赤裸的真相……
” 那聲音拖長了調子,如同毒蛇吐信,“請儘情釋放你們內心深處的……好奇……與……審判欲……吧……記住,你們看到的……也許……下一刻就會成為……被看的……”
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低沉的電子合成笑聲在廣播中回蕩。
“當然……真正的盛宴……在中央核心區……‘淨罪台’……” 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蠱惑性的亢奮,“在那裡……你們將見證……‘審判者’的榮光降臨!見證絕對公正的裁決!見證……人性在真相麵前……那脆弱而……美妙的……崩壞!”
“請享受這場……真相的……屠宰場之旅……”
電流雜音再次響起,廣播戛然而止。
車間內重新陷入一片死寂,隻有那無數窺視孔中散發出的惡意,變得更加粘稠和迫不及待。
“瘋子!”陳鬱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臉色鐵青。
“屠宰場……倒是貼切。”秦無涯抱著琵琶,眼神冰冷地掃視著那些窺視孔,“就是不知道,待會兒被掛上鉤子的,是哪個倒黴蛋。”
“走。”我壓下通靈瞳的不適,低聲說道。目標很明確——中央核心區,“淨罪台”。
在無數窺視孔冰冷目光的“護送”下,我們沿著一條由巨大齒輪和扭曲管道構成的、如同某種生物內臟般的通道,艱難地向深處移動。
空氣中彌漫的惡意和窺視欲越來越濃,幾乎凝成實質。
秦無涯的琵琶不時發出短促的清音,勉強驅散靠近的汙濁意念。
通道的儘頭,豁然開朗。
一個巨大的、被清理出來的圓形空間出現在眼前。
這裡應該是曾經的加工中心。
穹頂極高,幾盞功率巨大的聚光燈從不同的角度投射下慘白刺目的光束,將中央區域照耀得如同手術台般纖毫畢現。
而在那光束的焦點之下——
一個直徑約三米的圓形平台緩緩升起,平台中央,矗立著一根透明的水晶玻璃柱。
玻璃柱內部,柔和卻冰冷的光線從底部向上投射。
在光柱的正中央,靜靜地懸浮著一副眼鏡。
金絲邊框,優雅而古典。
兩片鏡片光潔如新,沒有一絲塵埃,如同最純淨的水晶。
然而,在聚光燈慘白的光線下,那看似完美的鏡片深處,卻隱隱流動著無數道細密的、如同活物般的……血紅色裂痕!
那些裂痕並非靜止,它們在光潔的鏡麵下緩緩蜿蜒、遊走、交織,如同血管,又如同某種邪惡的符文,散發著妖異而冰冷的審判氣息!
正是沈清秋的眼鏡!
但它此刻的狀態,絕非證物袋裡那些死氣沉沉的碎片可比!
它被某種力量“複原”了,或者說,它內在的蝕心魔性被徹底激活、釋放了出來!
它懸浮在那裡,如同一位端坐在王座上的、沉默的暴君,等待著它的臣民獻上祭品!
一股強大、冰冷、帶著絕對裁決意誌的力場,以那玻璃柱為中心,無聲地擴散開來,瞬間籠罩了整個核心區!
通靈瞳如同被冰錐狠狠刺中,視野劇烈晃動,耳邊仿佛響起了無數冤魂在審判槌下的哀嚎!
陳鬱的身體猛地一僵!
他手中的強光手電“啪嗒”一聲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光束歪斜地射向角落。
他像是被無形的磁石牢牢吸住,整個人不由自主地朝著那懸浮眼鏡的方向,踉蹌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他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釘在玻璃柱中那副妖異的眼鏡上,瞳孔在慘白的光線下急劇收縮,仿佛被吸入了那血紅色裂痕構成的深淵!
他的嘴唇哆嗦著,臉上血色儘褪,額頭上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像是在與體內某種恐怖的力量進行著殊死的搏鬥。
汗水瞬間浸透了他的鬢角和後背。
“不……走開……”他從劇烈顫抖的牙縫裡,擠出破碎而壓抑的低吼,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靈魂深處擠出的血沫,“它在……召喚我……它在……看著我……”
他的手指,不受控製地、痙攣般地抬起,緩緩地、卻又無比堅定地……伸向自己的鼻梁。
仿佛那裡,正有一副無形的、布滿血色裂痕的眼鏡,在渴望著他的佩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