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淩的注意力被這名少女吸引。
她應該就是梁七巧。
九月暑熱依舊,彆的姑娘都是短袖短裙,梁七巧卻穿著長衣長褲,碎花襯衫最上方的扣子扣得緊緊的,黑色長褲將腳背遮得嚴嚴實實。
可是,即使如此保守樸素的打扮,也掩不住花朵盛開的美麗。梁七巧胸部飽滿、臀部後翹,腰細腿長,身材凹凸有致,雖隻是高三學生,卻很有女性魅力。
若是放在2025年,擁有如此傲人身材的少女絕對自信滿滿,儘力展現個人魅力。可現在是1993年,人們的審美還相對保守,尤其是沒有父母庇護,梁七巧常為自己過分飽滿的胸部、臀部而煩惱。
聽到趙豔紅說自己“胸大屁股大”、“名聲不好”,梁七巧又羞又氣,一張臉紅得滴血,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她脾氣柔和,從來沒有罵過人,也不知道怎麼表達憤怒,隻能拉著弟弟的胳膊,想儘快遠離這些鄙視她的人。
魏長鋒看不過去,說話很不客氣:“趙豔紅,你也是女同誌,說話怎麼這麼刻薄?請注意你的言辭!”
錢建設不願意節外生枝,瞪了趙豔紅一眼:“趕緊道歉!”
趙豔紅皮笑肉不笑:“是是是,道歉道歉。不好意思,我沒什麼文化,說話比較粗魯,莫怪哈。”
這個道歉明顯沒有走心,但見對方認了錯,魏長鋒也就沒有再訓斥,看著梁七巧溫和地說:“正好你來了,你弟弟與同學發生衝突,對方家長道歉並賠償了兩百元,還承諾明年等梁九善考上一中幫他減免學費、給予一定的生活補助,你要是同意的話,就在調解書上簽字吧。”
“嗯。”梁七巧順從地點了點頭,顫抖著手拿過魏長鋒遞過來的筆,準備在調解書上簽字。
父母去世得早,原本社區乾部想把他們姐弟送到福利院去,但她不想離開熟悉的環境,也害怕未來姐弟分離,便拒絕了社區乾部的建議,拿著父母的補償款當起了家。雖說父母車禍賠償金有六千塊,但坐吃山空,柴米油鹽都要錢,她省了又省,還是覺得日子艱難。
和紡織廠那些雙職工家庭出身的同學相比,梁七巧總覺得自己低人一等,隻能努力讀書。她都想好了,湘省師範學院包分配、不收學費,她上大學時弟弟正好讀高一,學校可以寄宿,再等弟弟考上大學、她也有了工作,姐弟倆就算是熬出頭了。
她先前以為六千塊賠償金很多,沒想到這三年物價飛漲,紡織廠工人的工資從幾十塊漲到了三、四百塊,到現在這筆錢已所剩無幾,高中學費、生活費成了一座壓在她心口的大山,讓她喘不過氣來。
眼前錢大榮一家三口站成一排,趙豔紅摟著兒子的肩膀,像隻護崽的母雞,這讓梁七巧胸口發悶、眼角發酸。
如果爸媽還在,誰敢欺負他們姐弟倆?
可是,她沒有力氣和錢大榮一家抗爭,也沒有能力抗爭。錢廠長管著紡織廠後勤,如果得罪了他,廠裡收回分配給父母的房子,他們姐弟倆難道露宿街頭?更何況,他開出來的賠償條件那麼誘人……
“姐!”梁九善拉住梁七巧握筆的手,眼底滿是掙紮。
梁七巧歎了一口氣,柔聲安撫弟弟:“九善,再忍一忍。等我們考上大學離開這裡。他們就欺負不到你了。”
魏長鋒也跟著勸梁九善:“聽你姐的話,你現在還是個學生呢,安心讀書最重要。”
魏長鋒並不是不清楚梁九善姐弟受了委屈,但作為一名派出所民警,他看多了太多案例,深知生活充滿無奈。
梁九善姐弟的父母是紡織廠職工,他們現在住的是紡織廠宿舍,讀的是紡織廠子弟中學。如果真的嚴肅處理錢大榮,趙豔紅和錢建設暗地裡肯定會為難這對姐弟,反而會讓他們麵臨更大的困境。
梁九善眼睛裡的亮光漸漸變得黯淡,腦袋也耷拉了下來。他收回拉住姐姐的手,牙齒卻將下嘴唇咬得出了血。
一切矛盾似乎成功解決。
但是薑淩知道,悲劇正是從這一天開始。
錢大榮並沒有真正認識到錯誤,他不僅變本加厲地欺負梁九善,更是在十一月的一個雨夜強奸了梁七巧,事發之後錢家就像今天這樣,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賠償了梁家一萬塊,逼著梁七巧簽下諒解書。
事後錢家將錢大榮送到省城讀書,卻將一切罪名推到梁七巧身上,說她勾引錢大榮,為了錢連清白都不要。眾口鑠金,梁七巧承受不住流言蜚語割腕自殺,生命定格在最美麗的十八歲。
就在梁七巧準備簽字之際,薑淩伸手將調解書拿了過來,輕輕放在桌上。
她將手掌按在調解書上,目光溫柔而沉靜:“梁七巧,等一下再簽字。”
梁七巧愣住,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警,訥訥道:“還,還要我們做什麼?”
趙豔紅跳了起來:“你這個警察怎麼回事,這不是耽誤大家時間嗎?他們要上學,我們要上班,誰有功夫和你在派出所裡耗著!”
薑淩望向魏長鋒:“老魏,這個案子交給我試試吧。”
魏長鋒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是對上薑淩那雙亮閃閃的眸子,他什麼也沒有說,隻是點了點頭,輕輕“嗯”了一聲。都是從年輕時過來的,魏長鋒不忍心拒絕一個新人主動請纓,大不了出了錯他在旁邊指點一二嘛。
就在這時,派出所外麵傳來一陣喧嘩聲。
兩名警察押著一個滿臉橫肉的中年男子走進來。男子的手上戴著手銬,臉上帶著猙獰的笑,嘴裡還不停地罵罵咧咧,聲音很刺耳,戾氣十足。
“給我老實點!”一名年輕警察喝斥了一句之後,衝著魏長鋒說,“老魏,這小子剛在街上搶劫,還撞倒了一個老太太。”
搶劫?這可是刑事案件。
魏長鋒神情嚴肅,對薑淩丟了一句:“小薑,這裡交給你了。”便匆匆和案件組民警彙合,一起處理這起突發的搶劫案。
呼啦啦走了幾名警察,警務大廳頓時安靜下來。
薑淩目光掃過錢大榮一家三口,鬆開手掌將壓在下麵的調解書拿起:“這樣的調解書,你們已經簽過兩次吧?”
薑淩的記憶力很好,清楚記得梁九善的律師曾在法庭上呈上過三份錢、梁雙方簽字的調解書,上麵清楚記載報警記錄、問詢記錄、雙方協商達成的條件。也正是這三份調解書證明了錢大榮長期欺淩梁九善,為梁九善二審改判無期提供了有力的支持。
錢大榮滿不在乎地說:“對啊,怎麼了?”
薑淩冷冷地看著錢大榮:“每次調解書你都承諾不會再欺淩梁九善,對嗎?”
錢大榮不敢對上薑淩的眼神,心虛地轉開視線。
薑淩再將目光轉向錢建設:“你兒子長期霸淩同學,屢教不改,情節惡劣,根據《治安管理處罰條例》第19條,可處拘留或罰款。因為考慮到他未滿十六歲,目前以教育為主。不過,現在看來,不管是派出所還是你們家長,這種以調解為主的溫和教育是失敗的。”
錢建設滿麵堆笑:“小孩子打打鬨鬨嘛,能有多大事?等他們將來長大了,自然就懂事了。”
薑淩擺了擺手:“不是小打小鬨,梁九善三次報警,他的傷情已構成輕微傷,錢大榮的行為已經違法。”
趙豔紅不耐煩地說:“什麼霸淩?彆說那麼難聽!你們警方不是做過調查嗎?好幾個同學指認是梁九善挑釁在先,他身上的傷也是自己造成的,和我家大榮沒有關係。”
薑淩反問:“既然沒關係,你們為什麼願意道歉、賠償?”
趙豔紅撇了撇嘴,正想說話,卻被錢建設拉住,他笑著解釋道:“梁九善的父母是我們紡織廠的職工,可惜雙雙車禍去世。我們看他們姐弟倆可憐,所以接受調解,出錢幫他治傷,反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不是,薑警官?”
錢建設看得出來薑淩和魏長鋒不一樣,她年輕,更較真。
錢建設不願意得罪基層警察,特意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是想點一點薑淩,讓她彆咄咄逼人。
薑淩拿起筆錄本從服務台走出來,對錢建設說:“走,去審訊室。”
聽到審訊室這三個字,錢建設陪笑道:“不過就是個小案子,在這裡處理就行了,何必換地方?”
薑淩看了他一眼,一個字沒說,當先而行。
走了幾步,她停下腳步看向值班民警李振良:“幫個忙,一起?”審訊也好、問詢也罷,總得有兩人一起才符合流程要求。
李振良左右看看,警務大廳裡現在除了薑淩,隻剩下自己和薑淩這兩位民警。他沉吟片刻,站起身來:“你先去,我找個人值班,馬上過來。”
剛才他在旁邊做筆錄,也是心頭火起。錢建設一家三口聯手欺負兩個沒爸媽的孩子,太不要臉了!但梁九善姐弟願意接受對方的調解條件,他也不好說什麼。現在新來的薑淩想為梁九善出頭,他當然願意參與。
薑淩點了點頭繼續往外走,眼中有了暖意。
李振良從警十年,正義感很強,曾私下資助梁家姐弟,是個很好的人,叫他一起參與調解果然沒錯。
錢建設見薑淩走了,隻得趕緊跟上,嘴裡催促趙豔紅與錢大榮:“走走走。”
梁九善內心升起新的希望,拉了把發愣的姐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