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心思不純,成天將彆人想得這麼齷齪?”封易初眼中的笑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周身的空氣都仿佛被抽離了溫度,在這寂寥的夜色中變得冰冷刺骨。
真是好心當作驢肝肺!
他偏過頭去,原本還帶著幾分溫柔之意的雙眸籠上一層薄薄的寒霧,隻剩下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漠然。
“什麼叫我將彆人想得這麼齷齪?國師他是什麼好東西嗎?”千提沒好氣道。說這話的時候,白日裡那張帶著酒氣的蒼老麵龐仿佛又浮現在眼前,直將她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握著竹筒的手忍不住哆嗦一下,筒中竹簽相互碰撞,簌簌作響。她深吸一口氣,試圖轉移注意力讓自己不去想這事。
目光緩緩下移,最終落在手中簽筒上,千提抿了抿唇,握著竹筒的手再度動作起來,簌簌生在夜中格外刺耳。
封易初聞聲回眸,嘴唇翕動:“你這又是做什麼?”
“算姻緣。”
話音未落,一隻修長有力的大手以極快的速度朝她襲來,千提試圖轉身躲開他的動作,卻依舊被他抓住了筒身。
“孟、千、提——”攥著簽筒的手微微泛白,封易初自牙縫間擠出幾個字,往日古潭般毫無波瀾的眼眸中閃過幾分慍怒與慌亂:“鬆手。”
“我不要!”千提兩手死死抓住竹筒,使勁了渾身力氣將它往懷裡扯:“從前你便不願給我算!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機會,我自己搖還不行嗎?這也不肯那也不肯的,當真小氣!我那些個麵首沒一個像你這樣的!”
這話似乎是激怒了他,封易初手上的力度明顯大了幾分,千提本就與他爭得兩手發酸,著實不曾料到這一下,眼見著簽筒就要被他奪過去,身子努力後仰以加大力度,試圖將東西搶回來。
爭奪中,一枚竹簽自筒中躍出,輕輕落在了被褥上。
千提眼中閃過一絲好奇的光亮,想要將那枚簽子撿起來,封易初卻已先她一步將手鬆開,往那枚竹簽探去。
手上與她搶奪的力道瞬間消失,千提有些重心不穩,整個人朝後栽去。腦袋磕在牆壁上,發出一聲悶響,她疼得齜牙咧嘴,眼淚溢出眼眶也顧不上喊疼,隻盼著快些坐起身去看看那竹簽上寫著什麼。
但好像一切都來不及了。
方才她往後倒的一瞬間,筒身傾斜,竹筒也在一瞬間自筒中倒出,全部落在了被子上。
“啊……”千提瞪大了眼睛,雙手在竹簽中扒拉著,手心和虎口處潔白的肌膚也因剛才的爭奪而微微泛紅。
幾縷碎發輕輕落在臉側,她垂著腦袋,下唇毫無血色:“找不到了……真的找不到了……”
她喃喃自語,聲音裡帶著濃濃的鼻音。
“這種事情,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徒然泄漏天機,對你沒有半點好處。”封易初將竹簽拾回筒中,聲音又恢複往日清冷疏離的態度。
“你懂什麼……”淚水奪眶而出,一顆一顆自臉頰落下,洇濕了被褥。
哪怕那個答案自她出生起便已經注定好了,她也想知道,她這一生,有沒有那麼一丁點的可能,可以不用和親,可以嫁給自己喜歡的人……
三年前她想知道,如今……知道了又如何呢?反正都是板上釘釘的事,指不定還沒逃出這京都,便被國師抓回去先給折磨死。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吧……
千提緩緩閉上眼睛,雙手顫抖著,好半天,呼吸才平穩了些。
“是我冒昧了,不該這般任性衝動的。”
這個道理,她三年前就該明白的。
她睜開眼睛,擦乾臉上淚水,低頭撿起竹簽一根根放入簽筒。
直至最後一根竹簽落入筒中,燭火的光芒在她臉上輕輕跳動著,她眨了眨眼睛,眼皮因整晚的哭泣而變得腫脹。
封易初將竹筒收入袖中,重新取出藥油,目光落在她的頭上:“疼嗎?”
他伸手要去摸她頭上的包,卻被她輕輕躲開。
“我有些累了。”千提在床上躺下,背過身去,聲音有些沙啞:“時辰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吧。不論如何,今天的事……謝謝。”
“千提……”封易初張了張嘴,卻沒有再說什麼。空氣停滯片刻,他攥著瓷瓶的手收緊又鬆開,終是無奈地搖頭,緩緩在千提床前蹲下:“你先睡,我幫你塗好藥就走,起包了。”
說完這話,他停頓了片刻,見千提沒有拒絕,這才打開藥瓶,將藥油均勻塗在指尖。
“可能有些疼,你忍一下。”他輕聲叮囑,左手輕輕撩起她的頭發。輕滑的發絲自指縫劃過,被他緩緩攏到一旁,幾縷碎發俏皮地纏在指尖,他耐心揭開。
右手緩緩探向腦後,指尖方觸及鼓起的包,千提身子忍不住微微一顫。感受到她這般變化,封易初手上的動作又輕上許多。
手指插入發根,指腹在她皮膚上輕輕摩挲著,每一下都似帶著羽毛輕撓。藥油滲進發絲,涼意驅散疼痛,酥麻感傳遍全身。
千提臉頰發紅,心像揣了隻兔子,砰砰直跳。她咬著下唇,縮在被褥中的左手緊緊揪住裙擺,想要躲開,又貪戀這份溫暖,隻能輕輕咬著右手指甲,努力不讓自己發出聲來,最後卻連呼吸都變得有些紊亂了。
“還疼嗎?”
他湊近詢問,溫熱的氣息拂過耳畔,千提渾身發燙,臉頰紅得快要滴出血來,慌忙搖頭:“不疼了……”
聲音小得像蚊子叫。
她緊捂雙唇,不想讓他察覺自己的異樣,心中卻舍不得讓這片刻的溫情結束,隻盼著這動作久一點,再久一點……
可他隻是輕輕鬆開了手,手指自發間抽離,指間藥油在燭火中閃爍著幾點誘人的光澤。
“公主好生休息,在下告辭了。”
“好……”千提抿了抿唇,隻覺得心好像在一瞬間空了一塊。
油燈被輕輕熄滅,房中最後一縷光亮淹沒在夜幕中。黑暗裡,他的腳步聲在身後漸漸遠去,越來越小,變得若有似無,直至徹底消失。
也對,她在想什麼呢?他們……哪來的可能?
千提苦澀地笑了笑,隻覺得眼睛酸酸的。
絲絲冰涼的感覺在頭頂蔓延,好似還有幾根手指在她發間輕輕摩挲,她閉上眼睛,試圖不去想這件事,可越是這般,便越是忍不住去想,最後輾轉反側,竟怎麼也睡不著。
與此同時,一輪冷月悄然爬上中天,銀白的清輝傾灑而下。月色中,一節木樁臥於院中,少年靜坐其上,身姿挺拔,宛若遺世獨立的玉樹。
衣角自然垂落,又被風吹著輕輕拂過身下草木,沾了滿身露香。
白皙如玉的麵龐在月色中泛著柔和的光暈,封易初微微垂眸,骨節分明的手指間,是一根寫著字的竹簽。
[緣定三生]
握著竹簽的手緩緩收緊,他自袖中摸出簽筒,閉目輕晃。少頃,一支竹簽自筒中躍出,輕輕落在地上。
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他徐徐睜開眼睛,俯身,撥開草叢,手指卻在觸及竹簽的刹那頓住。
[一念之間]
他用二人生辰八字所算的結果與之對應,卻與她搖出來的不同。
她方才求姻緣時,心中想的是他嗎?亦或者……另有其人?
一念之間,指的是哪一念?
緣定三生,定的又是她與誰的三生?
封易初微微眯起眼睛,狹長的雙眸宛若寒夜幽潭,清冷中透著讓人難以捉摸的深邃。
難怪她費儘心思逃婚,連麵都不曾見過便一口一個狗賊地辱罵於他,原是他無端介入其中,壞了她和彆人的好事。
手指稍稍用力,伴著一聲脆響,那枚寫著“緣定三生”的竹簽頃刻碎成兩半。
“嗬……”倒是他自討沒趣了。
他冷笑了一聲,美若謫仙的麵龐一半顯於月光中,一半陷在夜幕裡。
第二日千提是被一陣嗩呐喧囂聲吵醒的。
陽光透過渾黃的窗紙射入屋內,暖洋洋的,正是睡覺的好時辰。
“好吵……”嘈雜的聲音傳入耳中,其中隱約還夾雜著淒厲的哭聲。千提不悅地皺了皺眉,用被子蒙住腦袋,懶洋洋開口:“景秋……外麵怎麼了……景秋……”
她一連叫了好幾聲都不曾得到回應,撐著身子從床上爬起來,看見眼前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小屋,才恍然想起,景秋已經不在身邊了。
心中好像空了一塊,眼淚凝在眼眶中,又被憋回。
“阿初!”她伸了個懶腰,聲音湮沒在無儘的喧囂中,依舊沒有得到半分回應。
他不在嗎?
千提心下起疑,掀開被子。
許是昨日他給自己塗的藥油起了作用,今日這腳倒是消腫了許多,踩在地上也沒有昨日那般疼痛了。
她穿上鞋,隨意將頭發挽在耳後。推開房門的瞬間,一陣帶著些許涼意的微風撲麵而來,千提不禁打了個輕顫。眼前的院子,竟比昨夜看著還要簡陋荒蕪。
“阿初……你在嗎?”昨夜他說自己住在隔壁,如今千提站在他放門口,拔高了音調呼喚,卻依舊沒有得到半個字的回應。
她輕輕抬手,欲敲響房門,指節觸碰門扉,半掩的房門“吱呀”一聲朝內敞開,屋中空無一人,封易初已經不在了。
“奇怪了……人呢?”千提暗自嘟囔著關上房門。
院外,嗩呐聲混雜著哭聲緩緩逼近,一陣整齊的腳步聲自牆外響起,又一點點變小。
千提搬了張凳子趴在牆頭,隻看見幾條白色帷幔自眼前飄飛而過,著喪白色衣服的人群自街頭走過。
漫天飄飛的紙錢中,烏木製成的棺材由幾名杠夫抬著在前方緩緩移動,冷硬的光澤在晨光中閃爍,其上雕鏤的往生花紋在這微明的天色下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千提伏在牆頭,手指緊扣著磚石,心下惶恐,身子卻好似被什麼東西定住了一般,不能移動半分。
死人了嗎?誰死了?
千提內心狂喜:莫不是國師那狗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