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千提是聽過的。
相傳三年前,海上扶桑國細作混入朝堂,設計軟禁聖上,謀得大權,京都岌岌可危。
值此危難之際,現任禮部尚書與丞相聯手,明麵上作餌牽製敵方,暗中將一批煙花運入扶桑境內。
此時正值扶桑祭典,扶桑百姓於夜中點燃煙花。煙火在空中綻放,美麗絢爛,卻在落地時如羅刹降臨,將萬物毀於一旦。
僅僅一夜,不費一兵一卒便將扶桑覆滅。
而那批具有毀天滅地能力的煙花,正是國師研製的。
堂中,酒客吆五喝六,碗筷碰撞交織,說書人醒木重重拍下,聲音穿過木質房門傳到千提耳中,她下意識捂住胸口,才發現手心早已被嚇出了一層冷汗。
今日事情發生時她太過害怕了,光想著逃命,竟忘了這茬!
國師素來狠戾,今日她將他刺傷,如今他沒死,定要報複於她。如此一來,豈不是連累了薑國?
早知如此,今日逃婚時,就該趁他昏迷再捅幾刀,就算是要為他殉葬,也好過連累了薑國的百姓。
她緊緊攥著瓷杯,手指因害怕不住顫抖著,原本粉嫩的臉頰也在此刻變得煞白如紙。
會有事嗎?不會有事的吧……
扶桑當年主動招惹,才落得殺身之禍,但薑國素來本分,皇帝也不會僅聽國師一麵之詞就對薑國出手吧?
千提試圖在心中安慰自己,杯中茶水因她的顫抖而灑在手上,燙出一圈紅紅的印記。
薑國四周皆是高山,道路險阻,易守難攻,應該沒事的吧……
可萬一呢……
千提拿著杯子的手攥緊又鬆開,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杯中茶水漸涼,身上原本濕漉漉的衣裳也變得半乾,她才緩緩從凳子上站起來,雙腿有些麻木,連頭也昏昏沉沉的,渾身上下使不上一點兒力氣。
還是得尋個機會回國師府,想法子將那老賊乾掉,永絕後患。
她這般想著,一瘸一拐地走到床邊。
餘暉透過斑駁的窗欞照入屋內,在床榻上投下幾道黯淡的光影。千提身子顫抖著,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害怕。
原本靈動的雙眸在此刻變得有些迷離,半睜半閉間,她無力抬手,指間輕顫,好不容易觸碰到發間銀簪,手臂卻又無力垂下。
簪子“叮當”一聲墜落在地,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墨發如瀑半散落開來,幾縷垂在身後,幾縷落在肩頭。她卻早已無心打理,匆匆將鞋蹬開便往床上爬。
腦袋接觸到枕頭的一刹那,眼前天旋地轉,她下意識緊閉雙眸,眉頭緊緊蹙在一起,似是被什麼無形的力量拉扯著,怎麼也舒展不開。
千提側過身子,將自己蜷縮成一團,呼吸也在不知不覺間便得沉重而紊亂。
說書人慷慨激昂的話語在耳邊逐漸變得模糊,直到再也聽不見。恍然間她好像回了薑國,回了自己的銜雲宮。
傍晚的夕陽悠悠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她攥著新出的話本子悠悠躺在藤椅上,小八和景秋在一旁打鬨,小六和小十執子對弈,其他人在旁邊院裡蹴鞠,好不自在。
腳上傳來一陣劇痛,不知是誰將球踢到了她身上,小五嬉皮笑臉地被推出來撿球。她便將畫本子丟下追著要打他,乳娘正巧端著點心進來,顫顫巍巍地跟在後頭讓她跑慢點。
眼淚不自覺自眼角滾落,浸濕了鬢角的發絲。
千提在後麵追著,呼吸也逐漸沉重,身子好像被灌了鉛,每一步都邁得如此艱難。小五逐漸跑遠,身影消散在眼前,她呆楞著停在原地,突然好像反應過來什麼,猛地轉身,身後早已空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了。
“咚咚咚”,好像是誰在敲門。千提喉嚨乾澀,張嘴想呼喊,卻隻能發出幾聲微弱的呢喃。
敲門聲逐漸急促,很快轉為“砰砰”的砸門聲。
耳畔嗡嗡作響,千提想睜開眼睛,眼皮卻好似被針線縫住了一般,任她怎麼掙紮都睜不開,隻能無力地蜷縮在床上,任由黑暗將她吞沒。
迷迷糊糊中一雙手探上了她的額頭,冰涼的觸感將她身上的痛苦驅散了些。
她睜不開眼睛,發不出聲音,連意識也變得模糊了,隻記得許多年前,她生病的時候,乳娘也是這般輕輕摸她的頭,告訴她喝了藥就能好起來。
可她已經好久不曾見過乳娘了。
父皇說的沒錯,受惠於民,便澤慧於民,她是一國公主,自出生起,便注定了是要和親的。嫁給誰,從來都由不得她選擇。
可她如今傷了國師,又能怎麼辦……
眼淚再度自眼角落下,她下意識吸了下鼻子,將那雙手緊緊抱在懷中。淡淡的檀香縈繞在鼻尖,那雙手的主人明顯一愣,隨後將手抽離,轉身離開。
千提唇角動了動,想出聲挽留,卻虛弱地連說一句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隻能任由他走遠,將她一人丟在無儘的黑暗中。
寒意將她包圍,她吸了吸鼻子,身體蜷縮成一團,迷迷糊糊地再度睡去。
不止過了多久,房門再度被推開,有人進來為她把脈又離開。不知是誰在她身旁站定,將她渾身上下的衣服扒了個乾淨,動作輕柔,鼻尖盈滿蘭香,應當是為姑娘。
被熱水打濕的方巾輕輕在她身上擦過,那姑娘幫她換上衣裳,又出去,四周再度陷入一片死寂,連樓下酒客的碗筷碰撞聲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吱——”
又是一陣推門聲響過,淡淡的檀香重新縈在鼻尖,千提隱約恢複了些力氣,雙眼半睜半閉著終於掙紮著張開,試探性叫他的名字:“阿初……”
話說出口,她才發現聲音有些沙啞。
“我在。”封易初取過板凳在她床前坐下,輕輕將她扶起來些,又以枕頭墊在她腦後,讓她不至於被嗆著。
修長如玉的手指執著湯勺,他緩緩攪動著碗中烏黑的藥汁。嫋嫋升騰的霧氣模糊了他的麵容,更添幾分朦朧的出塵,“喝藥。”
千提依偎在錦衾間,一張臉依舊慘白如紙,沒有半點血色。含住湯匙的刹那,藥汁就勢灌入口中,苦澀的滋味從舌尖蔓延到舌根,又順著喉嚨一路向下。
她被苦得皺眉,卻依舊乖巧配合著,待碗中的藥見了低,才囁嚅開口:“我以為你要丟下我了……”
隻許她一聲不吭將他丟下三年,卻不許他離開一刻嗎?
封易初覺著有些好笑,本想出言嘲諷,目光落在她蒼白的臉上,到底沒將那些話說出口,隻扶著她重新躺好,起身前為她掖好被角:“你好生休息,我先出去了。”
“阿初,”千提聲音小得像是在自言自語。她垂下頭去,任空氣停滯片刻,才道:“我在京都,隻認識你。”
封易初停住腳步,微微側目,燭光勾勒出他精致的側臉,寒星般的雙眸透著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淡漠:“公主日後還會認識更多人。”
語畢,未等千提回應,他又轉過身去,袍袖輕擺,似流雲劃過天際,不曾想過停留半分。
“阿初!”千提在身後叫住他,虛弱中帶著些許急切:“你能不能……幫我弄點東西來?”
“什麼東西?”
“迷藥。”千提呆楞著看著封易初的背影,怕他不明白自己的意思,開口解釋:“就是話本子裡寫的那種,往人麵前一灑,人聞了馬上就暈過去的那種迷藥。”
話剛說完,封易初身形一滯,恰似時間凝固。
少頃,他緩緩回身,朝千提走來。
冰雕玉琢的麵容在燭光勾勒下散發著淡淡的光暈,宛如月華傾灑。他在千提床前蹲下,修長如玉的手帶著幾分遲疑,緩緩伸向她的額頭。
千提孱弱地偏過頭,試圖躲開,他的手卻先一步觸上她的額頭,冰冰涼涼的,仿若開春時剛化開的雪水。她張了張嘴,試圖辯解:
“我沒燒壞腦子,我說的是認真的。”
見封易初雙唇緊抿,一副“我不相信”的樣子,她吸了吸鼻子,擠出兩滴眼淚,燒得滾燙的手輕輕拽住他的衣袖:“阿初……你幫幫我,好不好?”
封易兀自將衣袖從千提手中抽開,沉默許久,實在無法理解千提的腦回路,才道:“你平日裡能不能少看些話本子?”
“有問題嗎?”千提眨了眨眼睛,雙頰燒得酡紅,眼底也蒙上一層氤氳的霧氣。
封易初微微一怔,無奈地閉上雙眸。他深吸一口氣,再睜眼時,原本清冷如雙的眸中多了幾分無奈:“你要這東西做什麼?”
“我想回一趟國師府……”千提虛弱開口。
目光緩緩上移,對上封易初錯愕的眸子,剩下半句話停在喉口。
他們到底不是一路人,若是他知道自己是要回去殺國師的,還會幫她嗎?
千提抿了抿唇,將原本要說的話藏在心底,改口道:“以國師睚眥必報的性子,我逃了婚,讓他顏麵儘失,那狗賊定要報複於我!”
封易初咂了咂舌,臉色有些難看:“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