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要是換了旁人,敢如此蹂躪仙鶴老爺背上的羽毛,早就被甩下後背追著啄了。
但慕昭然出手實在闊綽,看在那一匣子的靈魚上,仙鶴老爺暫時忍了她,載著她落到遊辜雪前方那一片祥雲之上,扭轉脖子回頭朝她警告地叫了一聲。
鶴唳聲吸引來遊辜雪的注意力,他略微偏頭,這才將視線從容不迫地移到慕昭然身上,細致地掃過她今日這一身光彩奪目的打扮。
遊辜雪身上“替天行道”的凜然之氣太過威嚴,慕昭然魂魄上背著罪印,麵對他時總是心虛,她害怕被遊辜雪察覺出異常來,隻能強迫自己擺出鎮定自若的姿態,端坐在仙鶴後背上,行了一禮,喚道:“行天劍君。”
遊辜雪看著她,“既入天道宮,便是同門,當以師兄妹相稱。”
慕昭然聽話地改口:“遊師兄。”
她雖行禮,但遊移的目光並不敢與他對上,無處著落地飄了飄,最後落到趴在遊辜雪旁邊那柄劍上的人。
那人一臉菜色,正是最先那個被仙鶴們拋來接去玩進天道宮的倒黴蛋,看衣服上的紋樣應該是北境四宗之一玄機閣的人。
此派擅長各種奇技淫巧,常需要投入大量靈石來實驗新研製出的機關道具。
現任玄機閣主更是頗多奇思妙想,研製成狂,奈何成品率實在太低,一有失敗前期投入的靈石便都報廢,不得不常常向外借款,東西南北各大仙門世家,幾乎都被她借了個遍。
因玄機閣欠債太多,門派從上到下主張精打細算,勢必要將每一顆靈石都花在刀刃上,想來定然是舍不得喂給仙鶴吃的。
慕昭然記得,玄機閣也欠著南榮一筆巨款。
前世,南榮戰亂之時,因這一紙欠款,玄機閣也曾支援過父王一批機關械具。
隻不過玄機閣害怕涉入南境紛爭,隻給了機關圖紙,不肯派人協助。王軍雖得機關,但能操作者卻隻寥寥,完全無法發揮出這批機關的作用。
後來南榮國破,慕昭然投奔閻羅,閻羅用蠱蟲挾持來玄機閣的人,逼迫他們操縱這批機關,帶著妖魔邪修殺回了南榮。
此人有沒有在閻羅挾持來的那群人當中,又是叫什麼名字,慕昭然都不記得了,她前世滿心滿眼也就隻看得見一個雲霄颺,對旁的人都不曾上過心。
但玄機閣的人,對自己的大債主可就不能不上心了。
秋道遠見慕昭然一直緊盯著自己不放,生怕她張口朝他要錢,忙抬起袖子遮遮掩掩,硬著頭皮說道:“聖女殿下,在下方才被仙鶴一通折騰,衣冠不整,實在不雅,求殿下不要如此盯著我看。”
慕昭然:“哦。”目光還是盯著他沒動。
沒辦法,對麵就隻有他們兩人,她不敢看遊辜雪,就隻能看他了。
慕昭然現在同樣如坐針氈,早知道玉門之後是這個煞神在等著接迎新弟子,她就在如歸樓裡多陪仙鶴玩一會兒了。
南境來的人也就罷了,容亭覺、寧衰和葉淩煙這三人不論眼下心裡是怎麼想的,他們的表麵功夫還是做得很到位,為表敬重,不會越過她去,隻尾隨在後麵,尾隨著尾隨著,不知怎麼就落後了許多。
其他幾境的人竟也來得這樣慢,就讓她一個人衝到了前麵,獨自麵對遊辜雪!
簡直倒黴透了。
遊辜雪看了慕昭然多久,慕昭然就盯著他腳邊的秋道遠看了多久,連一個正眼都沒分給他。
他那冰雪似的眉眼毫無波瀾,負在背後的手指微動,緩慢地搓了搓指腹。
旁邊的秋道遠“嗷”地叫了一聲,表情扭曲道:“劍君,您的劍,好像漏、漏電了。”話沒說完,屁股上又被電弧打了一下。
慕昭然聽到那微弱的電弧“劈啪”聲響,心裡也跟著一驚一乍。
遊辜雪的目光未動,淡漠地回道:“我修行天劍,主雷,劍上會有電弧,實屬尋常,秋師弟若不習慣,本君喚一隻仙鶴來載你。”
秋道遠立即擺手,“不用不用,那還是劍君分出的這一道劍坐著更舒服一些。”
氣氛重新靜默下去,隻偶爾響起一聲微弱的電弧聲和秋道遠的悶哼,慕昭然默默地蜷緊手指,一言不發。
好在沒過多久,終於又有人越過玉門,飛到此處。
遊辜雪的視線終於從她身上轉開,慕昭然鬆了口氣,也終於不再盯著秋道遠看。
這一回,人來得很是齊全,一個接一個地坐鶴飛進來,落到這片雲上,二十四人一下子全都到齊了。就是眾人的表情各異,看著都有些精彩。
尤其是慕昭然在地上時見過的那位小少主,此時臉色鐵青地趴在仙鶴背上,感覺都快靈魂出竅了,懷裡滿滿當當的靈石匣子,隻剩下一半。
見仙鶴停下,他立即就想跳下鶴背,踩上祥雲,可那雲團能托仙鶴,卻不載人,他腳下踩空險些從雲上直接栽下去。
幸好他身下仙鶴一口叼住了靈石匣子,連帶著把他也重新撈回自己背上。這下所有人都不敢再輕舉妄動。
遊辜雪待眾人來齊,抬袖揮去,金鐘搖晃,鐘聲一圈圈蕩開,散開的雲霧重新合攏,環繞在山巔,將這一片懸山宮闕重新從紅塵中隔絕,隱入雲霓中,遺世而出。
遊辜雪視線掃過眾人,問道:“何故來遲?”
眾人互相看了看,一道嬌俏的聲音回道:“還不是怪蓬萊島少主,捧著滿滿一匣子靈石招搖過市,害得所有仙鶴見了都眼饞,全都去追他了。”
彆的仙鶴越是追,蓬萊少主座下的仙鶴為了保住自己口糧,就越是飛得快。
快要衝進玉門時,又撞上容亭覺三人,即便他們都向自己仙鶴許了好處,可空口許諾哪比得上眼前所見?座下仙鶴見了那般熱鬨場麵,豈有不湊之理?
於是,一群仙鶴載著眾人,愣是數過玉門而不入,圍著天都城上空盤旋了幾百圈,讓下城百姓看了好一出熱鬨。
直到時限將滿,仙鶴才將他們送入玉門來。
葉淩煙來到慕昭然身邊,捂著心口,麵色慘淡道:“殿下,還好你進來得早。”
慕昭然默默無語,腹誹道:倒也不見得,比起獨自對著遊辜雪,她寧願在外麵陪大家一起飆鶴。
即使到了現在,這群仙鶴當中也有些許不老實的,還想暗戳戳擠過去,伸長脖子從蓬萊少主懷裡叨靈石。
遊辜雪伸手從自己腳下靈劍中抽出一縷電光,甩蕩開去,那電光頓時一分二、二分三,化作一個個巴掌大的電圈,套在了所有仙鶴脖子上。
彆人或許會看在靈尊的麵子上,對這一群禽鳥格外縱容,但遊辜雪對人對鶴一視同仁,一身凜然正氣,鐵麵無私道:“這是懲罰。”
電弧劈得一眾仙鶴羽毛亂飛,慘叫連連,脖子都快打折。背上眾人更是被殃及池魚,屁股發麻,卻又不敢動彈。
——除了慕昭然和她座下這一隻。
她的仙鶴驕傲地挺著胸膛,被收買得很徹底。彆鶴搶的都是靈石,它的可是靈魚,還靈氣精純,好看又好吃,掛在脖子上讓彆鶴看得見卻搶不著,簡直倍有麵子,才不屑參加那等粗魯活動,因此沒有犯錯。
所有人在龜馱碑前相繼立過誓,也算是互相報過家門,此後便是正式拜入天道宮成為同窗。
那石碑之內飛出數道金光,落入眾人手裡的燕金令,洗去令牌上“燕金募秀”四個字,化作一片空白的玉牌。這便是天道宮玉令,往後進出天道宮都得憑此玉令。
做完這些,遊辜雪禦劍而起,領著一眾仙鶴繞行整個天道宮。
仙鶴們被一通懲戒,個個都乖得如同鵪鶉,遊辜雪行,它們就載著眾人跟在他身後展翅起飛,遊辜雪停,它們便攏翅停在周遭的雲團上,再不見先前張狂。
果然,惡鳥還需惡人磨。
每到一處地點,遊辜雪會停下來簡單介紹這一座懸島的名字,島內有幾座宮殿,各個宮殿的用途,再抽出一道靈氣度入眾人玉令之中。
那空白的玉令上便會浮出該座宮殿的圖騰,以靈識入內,可以看到宮殿更為詳實的信息。
待遊完整個天道宮,這枚玉令空白被填滿,便是一幅天道宮地圖,隻要玉令上有的地方,都可憑玉令入內。至於不能去的地方,玉令之上不會有,一般弟子也根本找不到。
前世慕昭然經曆過這些,隻不過是介紹之人換了一個。那時她情竇初開,所以慕昭然對前世的這一段記憶極其深刻,即便她根本就不想記得,可每到一處地方,卻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當時情形。
就算她拋開戀愛腦客觀來講,也不得不說,還是雲霄颺更適合擔當這個任務。
雲霄颺不似遊辜雪這般冷厲,除了介紹各處地點,還會額外講一些此地發生的趣事,或是哪處適合聽雨,哪處適合觀雲,哪一處夏日會有滿山的螢火蟲雲雲,講得妙趣橫生,引人入勝。
大家費儘周折進入天道宮,自然都對天道宮心懷向往,每個人肚子裡都有一籮筐的問題,雲霄颺從不厭煩,對每個人的提問都會耐心解答。
遇上天道宮的師兄師姐,順道還會為眾人介紹一番,新人舊人和樂融融,很快打成一片,讓剛入門的新弟子到來初日,就能感受到天道宮如家般的溫暖。
哪像是現在,不管是鶴還是人,都不敢吱聲。每到一個地方,那些師兄師姐遠遠看見遊辜雪,便突然之間分丨身乏術,忙得需要用上瞬影之術跑開,搞得他們這些新弟子麵麵相覷。
當然,遊辜雪也沒心情給他們互相介紹,隻趕鴨子似的,把他們往各處領,冷冰冰地照本宣科。
“天道宮學宮,按照五行劃分,分金、木、水、火、土五宮,比如劍學一門,便在金宮。金木水火四宮按其所屬方位,分彆位於東南西北這四座懸島之上,唯有土宮,位於腳下這座中央絕山頂。”
絕山便是這片浩浩平原當中,亦是天都城中唯一的那一座通天山嶽,連接著天道宮和下界都城。
土宮位於中央,但專修的弟子卻很少,比起其他宮門顯得冷清許多。除土宮外,絕山之上還有內事堂,藏經樓,演武場,半山腰上還有大片的靈田藥圃和靈獸場等地方,算是天道宮最主要的活動道場,另四座懸島則拱衛在它四方。
遊辜雪說完,也沒給眾人提問的機會,從絕山抽一縷靈氣,送入各人玉令內,這就算介紹完,準備走了。
慕昭然指腹摩挲過玉令上的土宮圖騰,回首朝土宮內望了一眼,正好望見幾個老頭匆匆忙忙從屋內奔出來朝他們招手,其中還有一兩張麵容瞧著有些眼熟。
可再怎麼挽留,仙鶴還是越飛越遠。
土宮之中的教學夫子們難得穿了一身體麵的衣服,整衣理冠,好好打扮一番,原還等著在測天賦之前,先見一見新來的弟子,努力在他們麵前刷一波好感,結果理完衣服一抬頭,就隻能看見仙鶴屁股了。
“怎麼走得這麼快!”有夫子氣得抖了抖袖口,罵罵咧咧道,“奇怪,不是安排的奉天劍接新麼?怎麼變成行天劍了?”
另一夫子道:“聽說昨日直到後半夜,雲霄颺才從外趕回來,還受了很重的傷,遊辜雪應是心疼師弟才會代勞。”
“哼,還真是個有擔當的好師兄。”先前說話的夫子冷哼道,看上去對那位行天劍頗多不滿,“遊辜雪斬妖除魔是一把好手,但接弟子這種事不適合他,就他那張臭臉還不得把新來的弟子嚇出毛病?”
有人正好從內事堂回來,聽到議論,接口道:“他今日主動請命,內事堂長老也沒辦法。畢竟現在三尊座下,隻劍尊有倆弟子,他便是天道宮的大師兄,能去接這群新弟子,是他們的福氣哩。”
“罷了罷了,我們直接去五行台上等著吧,照這樣的速度,也用不著等到午後去,他就該趕著新弟子來測天賦了。”
此時此刻,很有福氣的新弟子們正為了打起精神,在拚命掐自己大腿。
除了洛金山寧氏的小公子,寧衰。
寧氏先祖為魔所咒,血脈帶煞,寧家人都是短命早衰的命格,需取賤名壓命。但寧氏錚錚鐵骨,不肯向魔低頭,因此成就除魔世家,寧小公子平生之誌便是斬儘世間一切妖邪,對執掌行天劍替天行道的遊辜雪很是崇拜。
遊辜雪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認真地拿著紙筆記錄下來。
慕昭然昨夜沒睡好,看著寧衰搖晃的筆頭,睡意來得越發凶猛,擋都擋不住,偏又有一根神經吊著,讓她不敢在遊辜雪麵前真的打瞌睡。
每當感覺到遊辜雪的視線朝她掃來時,她緩緩垂下的睫毛就會猛地一顫,然後目光炯炯地瞪圓眼睛,至於眼中有沒有神,她就顧不上了。
這實在太折磨人了。
遊辜雪也發現了這一點,就等著她眼睫要垂不垂的時候看過去,然後再欣賞她努力瞠圓眼睛,用力到眼角都沁出淚花來,眼神比她座下的仙鶴還要癡呆,心中便是一哂。
介紹到演武場時,慕昭然又撐不住快要睡過去,演武場上的隻言片語忽然隨風飄來她耳邊。
“聽說雲師兄受了傷……快些完成任務去看他……你們去嗎……”
慕昭然聽到個“雲師兄”,心臟怦然一跳,昏昏欲睡的腦子陡然一下清醒過來。
雲師兄,天道宮的雲師兄也就隻有雲霄颺了。
遊辜雪一直以來毫無起伏的介紹聲,便突兀地斷了一下,緊縮的瞳孔直直看進她那雙突然變得清澈有神的眼睛裡,隻須臾,又若無其事地移開,續接起前言。
冰冷的軀殼下,卻裹著滾沸的熔漿,反複地熬煉那一副無人在意的心腸。
——慕昭然,你果然還沒有對他死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