係統的聲音宛如一盆冰水從頭淋下,寒氣透體入骨,頃刻間將她拉回蠱鼎煉獄之中。
慕昭然恍惚覺得靈魂上的罪印都在燃燒,要將她滿腔的憤恨焚化成灰,硬生生吞咽回去。
她身形晃了晃,魂魄在烈火中熬煎,身體卻在烈陽之下控製不住地發著抖,不甘地將顫抖的手指一點一點蜷縮回寬大的袖擺內,強迫自己放緩呼吸,平複心跳。
身前之人見她臉色煞白,神情痛苦,更湊近一步想要伸手扶她,滿臉都是關切:“殿下,你怎麼了?”
慕昭然猝然避開她的手,搖晃的身子站定,眩暈的視野這才看清了身前人的模樣。
不是葉離枝。
是葉淩煙。
後方傳來葉戎無奈的斥責,沉聲道:“煙兒,將軍府不是早就為你備好了出行的車駕麼?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場合,怎可胡鬨?”
雖是斥責,但他言語之中的寵溺卻不作假,於是這份斥責便也沒有多少分量。
葉淩煙自然無懼,撅起唇角小聲嘀咕道:“我私底下早就和殿下說好了,要同乘一駕前往天道宮,路上還能一起說說話,爹,你才該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橫眉豎目的,把殿下都嚇著了。”
葉戎轉過目光,視線重新落回慕昭然身上,眼底探尋的意味還沒有完全退去,抱拳道:“陛下千叮萬囑要臣護送瑤光聖女出城,臣也是一時心急,聖女見諒。”
慕昭然發熱的頭腦一寸寸冷卻下來,勉強將外露的情緒壓回心底,抬手輕扶額頭,回看向他,說道:“我沒事,隻是方才在祭壇上曬得太久,有些頭暈。”
葉戎身為武將,哪怕同樣驕縱女兒,也逼著葉淩煙練了一身功夫,不似她這般嬌滴滴的。
他仰頭看了一眼天空中不算熾烈的日頭,心中頗為不以為意,抬手示意道:“既然如此,眼下時辰不早了,聖女莫要耽擱,快些啟程吧。”
慕昭然並未順從他的指示,從係統的話音所見,葉離枝一定也在這裡,她往旁錯開幾步,目光越過葉家父女二人,往人群之外望去。
葉淩煙好奇地隨她一同回頭張望,問道:“殿下在找誰?”
慕昭然沒理會她,視線來回掃過人群,最終在將軍府為葉淩煙送行的隊伍中,看到了垂首站在最後的那道身影。
現在的葉離枝,衣著樸素,不簪釵環,還不如葉淩煙身邊的丫鬟體麵,一個人畏畏縮縮地站在人群背後,就像一抹灰敗的影子,毫不起眼。
前世,慕昭然和葉淩煙交好,兩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手帕交,她時常能從葉淩煙嘴裡聽到“葉離枝”這個名字。
隻不過,葉淩煙說起她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時,言語中大多都是嫌惡和鄙夷。
因為葉離枝的母親並沒有什麼名分,隻是葉戎在行軍途中,某地的地方官員為了討好他而送上床榻以供消遣的玩物。沒想到,卻因此有了這麼一個孽種。
葉大將軍並不喜歡這個生母卑賤的女兒,卻不能允許自己的血脈流落在外,這才將她帶回將軍府中,雖允她冠了父姓,卻並未對外承認她的身份。
葉離枝在將軍府的處境,可想而知。
慕昭然如今眾星拱月,她的視線隻稍稍在葉離枝身上停留了片刻,立即便有許多人的目光追隨而去,落在了葉離枝身上。
葉離枝一下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頓時猶如驚弓之鳥,楚楚可憐地抬了抬眼又立即垂首,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不知是該走還是該留。
葉淩煙揚起眉梢,狠狠瞪一眼將軍府的隨從,不悅道:“大喜的日子,怎麼讓她也跟著出來了,真是晦氣,當心觸了殿下黴頭,還不快把她趕走!”
她話音落下,便有幾個隨從反身朝葉離枝走去,連拖帶拽地將她驅離出這裡。
雖有那勞什子的改造係統在身,慕昭然一時也沒想好要怎麼和自己上一世鬥了一輩子的人相親相愛,她對葉離枝的遭遇無動於衷,甚至還因能再次看到她這番孤立無援的卑微處境,而心生快意。
葉戎對那一幕亦視而不見,隻提醒葉淩煙注意場合,動靜彆鬨大了叫人笑話,隨即加重了語氣,再次催促慕昭然道:“聖女,時辰不早了,上車吧。”
慕昭然最後望了父王和母後一眼,轉過身踩住腳踏登上車輦,在坐入車廂軟榻時,耳邊又不合時宜地響起了係統聲音。
係統:“現發布第一項改造任務:因宿主前世百般阻撓,使女主在進入天道宮的途中屢遭凶險,落下丨體弱之症,今世請協助女主順利進入天都城,抵消前世之過。”
慕昭然:“……”
她抬眸看向跟隨在自己身後,想要一同登上車來的葉淩煙,不情不願道:“你下去,把葉離枝給我喚來。”
葉淩煙驚愕地險些一腳踩空,撞得車上珠簾一陣劈裡啪啦的碎響,懷疑自己聽錯了,疑惑地確認道:“葉離枝?我們馬上就要啟程了,殿下還喚葉離枝來做什麼?她那種低賤之人,哪裡配得殿下召見。”
慕昭然還沒摸清“係統”的底細,隻得先順著它的任務來,冷著一張臉越過她直接看向車外的葉戎,說道:“葉將軍,路上無趣,我想多要個人陪我解悶,應該不礙事吧?”
葉戎眯著一雙虎目,毫不掩飾他的打量,“瑤光聖女一向和煙兒交好,不知什麼時候和離枝也有交情的?”
慕昭然揚起下巴,擺出一副蠻不講理的模樣,說道:“聽阿煙說了她太多次,我早就想見她了,聽說她母親當年也是名動一方的歌姬,她的嗓子想來也不錯,豈不正好路途消遣,將軍要是不願意,我就去讓父王下旨,讓她陪我。”
葉戎見她當真作勢要提裙下車來,擺手道:“這種小事哪用得著陛下金口。”他轉頭對身旁親衛遞了個眼色,那親衛領命,朝著葉離枝離開的方向追去。
葉淩煙不滿地跳下車,湊到父親身邊抱怨道:“爹,你還真要讓她跟我們一起去?萬一她胡亂說話,把我搶她……”
葉戎警告地瞥去一眼阻止了葉淩煙的話頭,隨後從鼻子裡發出輕慢的嗤笑,低聲道:“她不敢。”
須臾,葉離枝被重新帶回到車前來,聽說公主殿下要她登車作陪時,露出一臉誠惶誠恐,被人提醒才想起來伏地拜謝,踩著腳蹬上車的過程中,膝蓋都在發軟。
葉淩煙冷哼一聲,還想跟著一同上車來,被慕昭然以“太擠”為由,打發了回去。
眾目睽睽之下,她一連被慕昭然趕下車兩次,簡直顏麵儘失,氣得雙頰漲紅,難以理解昨日還與她親密無間的好姐妹,今日怎麼就忽然翻臉不認人了?寧願叫來最討厭的賤婢隨侍在身旁,也不願與她同乘。
葉淩煙很想問問是不是自己哪裡做得不對,不小心得罪了公主,可眼下已耽擱太久,葉戎已揚手吩咐動身啟程。
葉淩煙滿腔的委屈隻能憋回腹中,她氣怒上頭,倒還記得尊卑有彆,沒將怨氣發泄在慕昭然身上,隻狠狠瞪著葉離枝,後者垂首坐在角落,連眼也不敢抬一下。
最終,葉淩煙還是不甘不願地回去了將軍府準備的車駕。
鑼鳴開道,車輦緩緩啟動。
這駕公主車輦十分華貴,車廂內的空間亦很寬敞,車內的軟榻足以令人舒適地躺平休憩,兩側亦有鋪著軟墊的橫座,中間置有熏爐,就是再多坐幾個人也綽綽有餘。
慕昭然不讓葉淩煙上車同乘,純粹是因為不想看見她。
她可沒忘記自己前世被天道宮判定為失道之人,而被廢除修為時,所列舉的條條罪狀,皆來自於葉淩煙這個好姐妹。
葉淩煙一邊為她出謀劃策、煽風點火,一邊又煞費苦心地暗存了她的所有罪證,最後狠狠地反咬了她一口,大義凜然地指證了她。
葉家兩姐妹更是因此而冰釋前嫌,握手言和了,最終隻有她背負所有罪責,成了需要被改造的惡女。
也是在那個時候,慕昭然才知道葉淩煙對於屈居她之下,隻能事事謙卑,諂媚討好,有多不甘心,他們父女倆包藏了同樣的野心和欲望。
慕昭然抬手掀開車窗珠簾,望向最前方騎坐在馬背上的高大身影,又回過頭望了望此行護衛的兵將,歎了口氣,放下珠簾退回軟榻上。
葉戎掌著南榮兵權,頗得父王的信賴,單從這次出行,除了聖殿長老為她安排的八名靈使隨行,其餘的護衛兵將皆來自葉戎麾下,便可見父王有多放心他了。
道路兩旁相送的民眾,除了高呼“聖女”之名,亦有高呼葉大將軍名號的,可見,他在民間的聲望屬實不低。
前世的她,沉浸在離家的哀怨中,竟對此毫無所覺。
這一世即便她提前知曉一切,想要扳倒葉戎也絕非易事,以她對自己父王的了解,即便她能送回消息提醒父王葉戎有反叛之心,父王多半也隻會將她的話當做兒戲。
慕昭然思來想起,決定先傳信告知瑤姑,由聖殿長老向父王轉達這個信息,或許能讓他更為警醒一些。
就算葉戎現在就有了反叛之心,他也不敢輕舉妄動,畢竟聖殿裡的那一枚承天鑒還未徹底失去神威,尚能庇佑南榮數載春秋,隻要她這回能好好修行,叩開鈞天殿的大門,請得新的承天鑒回南榮,南榮定能躲過危機。
想通之後,慕昭然終於不再那麼焦灼了,有暇分出心思來看向同乘的另一個人。
自從登上這駕車輦後,葉離枝便一直處於渾身緊繃的屏息狀態,憋得臉都紅了,如果可以,她恨不能將自己蜷縮成車廂帷幔上的一團刺繡,生怕呼吸聲大了,引來殿下的關注。
眼下被慕昭然的視線輕輕一瞟,她渾身便是一個激靈,緊張地手指快要將袖子絞爛。
慕昭然一見她這副矯揉造作的樣子,便一股無名火蹭蹭往上冒,沒好氣道:“彆裝了,你要當真如此膽小怯懦,又怎麼敢一個人逃出將軍府,跑去天道宮的。”
她前世可沒少被葉離枝的裝模作樣所欺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