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色:字体:[]

1 第 1 章(1 / 1)

推荐阅读:

妝台上的蠟燭燒了一整夜,融化的燭淚沿燭台緩緩流淌,在台麵上凝固成一灘暗沉的蠟漬,空氣中彌漫著一絲焦糊氣味,無人剪燭芯,燭火的光芒已越來越微弱了。

好在窗外的天色漸明,晨光驅散薄霧,從窗欞外透進來,彌補了昏暗的燭光。

燭火光暈中坐著一個窈窕的女子身影,著一身繁重的大袖宮裝,發髻鬆脫了一半,垂在肩側。

妝台銀鏡裡映照出她蒼□□致的麵容,細長的眉緊蹙,烏黑的瞳中,兩點燭火搖曳,透出一種極度不安的焦慮之色,就連厚重的珍珠粉都遮不住她眼下的兩片青痕。

蠟燭燒了多久,慕昭然便在這妝台前坐了多久。

她在等一個消息,一個關乎她往後自由甚至生死的消息。

隨著天色越亮,慕昭然心中的焦慮也越盛,她無意識地抬手撫摸自己披散在肩上的頭發,指尖撚過耳畔一縷整齊截斷的發絲時,動作頓了一頓,眼神越發複雜難明,撫摸良久後才對著銀鏡將這一縷剪過的發藏進耳後的發絲裡。

“嘭!”

一聲巨響,寢殿大門被人從外撞開,疾風灌入殿內,將滿室苟延殘喘的燭火徹底吹滅。

外麵天光刺目,一個紫衣人逆光而入,快步奔來,急促的聲線隨風一起送入她耳中,“殿下,天道宮修士闖進來了!”

在大敞的殿門外,果真能見到數道流光朝向此處飛快射來,在逼近這座宮殿之外時,宮牆下忽然竄起幾道幽影,與那逼近的流光相鬥到一起。

法術的光芒閃動,將進犯者攔了一攔。

隻這麼片刻工夫,紫衣人影已到了她的身前,從窗外透進的晨光中,慕昭然第一次看清楚這位如影子一樣潛伏在她身旁的人,究竟長得什麼模樣。

——是一個身形嬌小,麵龐圓潤,長相甚至稱得上甜美的年輕女子。

這般樣貌無辜的女子,卻是蠱王麾下惡名昭著的十二青蠖之一,說出去怕是都無人會相信。

慕昭然起身向她迎過去,唇畔漾起淺淺笑意,“螟蛉,你終於肯現身了。”

情勢緊急,螟蛉來不及思索她此話的含義,伸手一把攥住慕昭然的手腕,說道:“國師尚未回宮,王宮中留守的伏影衛擋不住他們,殿下隨我從密道裡離開,我送你去國師……”

她急聲說到一半,話音戛然而止,低頭看向自己胸口。

慕昭然那寬大的袖擺微微拂動,袖口探出的手柔軟而白皙,纖細的五指間掌著一枚黃符,正按在她的胸口之上。

符籙觸及她身軀的刹那,紙上朱砂銘文大亮,赤紅的鎖鏈如狂舞的毒蛇迸射而出,迅速將她纏縛其中,動彈不得。

符光刺入螟蛉眼中,激得她瞳孔驟縮,愕然抬眸。

慕昭然掙脫開她抓握在自己手腕的力道,直視她驚愕的雙眼,語氣冷冽道:“我不去。”

話音未落,殿外劍鳴乍起,一道利光破空而至,直直穿透殿門,猛然刺入螟蛉的心口。

這一劍來得太快,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劍尖上飛濺的鮮血灑到臉上,在空氣被劍鳴撕裂的陣陣餘音中,慕昭然怔怔地低頭望向螟蛉心口,踉蹌地退後兩步,跌坐在軟榻上,胸膛劇烈起伏。

螟蛉心口正中一劍,渾身經脈都被劍氣絞碎,仍是死死盯著她,嘴角鮮血成線淌下,喘息道:“去、去找國師,你隻能去他身邊……隻有他……會護住你……”

去他身邊,隻能去他身邊。

慕昭然實在聽她說過太多次這樣的話了,螟蛉就是閻羅安插在她身旁的影子,隱匿在暗處,時時刻刻地監視她,提醒她,她是如何不得自由。

慕昭然蜷緊手指,指甲掐進了掌心的軟肉裡,壓下心中驚懼,勾唇扯出一抹輕蔑的笑意,抬袖拭去臉上的血,從軟榻上站起身,昂起下巴道:“誰說我隻能去他身邊?”

像是為了應和她的話,雜亂的腳步聲相繼踏入殿內,有人從螟蛉身後一把拔出了那柄不斷滴血的長劍。

劍氣撕破螟蛉身上的禁錮符,她才軟軟地滑倒至地上,在看到跟隨南榮王一同進來的天道宮修士時,終於恍然大悟,艱難地抬眸看向慕昭然,憤恨道:“你竟然背、背叛國師……”

慕昭然還沒說什麼,已先有人替她發出荒謬的嗤笑。

“背叛?”慕隱逸抖落劍上的血,將靈劍還給身旁的修士,那素來溫吞的眉眼撕開一道裂縫,露出了掩藏在底下經年積累的屈辱與怨恨,厲聲道,“一個擺弄蠱蟲的邪修算是什麼東西,也配說‘背叛’二字!我南榮在爾等邪魔外道的踐踏下忍辱負重十年,如今終於重得天道認可,回歸正統。”

“本王才是這南榮的國君,是該享有眾人忠誠的唯一君主,本王的阿姐自然該是向著我的,向著我南榮子民的。”他轉向慕昭然,眸中閃動著興奮的火光,柔聲問道,“阿姐,你說是也不是?”

慕昭然撇開眼,避開了螟蛉那一雙逐漸失去生機而灰敗下去的眼睛,抿了抿唇,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問道:“他死了麼?”

她沒有問閻羅和雲霄颺的一戰誰輸誰贏,天道宮的修士能這麼大張旗鼓地闖進南榮王宮裡來,便已經彰顯了勝負結果。

她隻在意,那個人究竟死了沒有。

慕隱逸渾不在意地上死去的蟲子,繞過蔓延到腳邊的血跡。

走到慕昭然麵前時,他眼底外露的狠戾已完全收斂,又換回了平日裡那副熟悉的、在她麵前慣常撒嬌時的親昵模樣。

伸手勾起慕昭然肩上的一縷青絲,一邊輕撫,一邊回道:“有阿姐相助,他哪還有生路?隻可惜,他一身蠱毒邪功,到底修為深厚,就算被霄颺劍尊一劍誅滅了體內本命王蠱,依然還有一息尚存,沒有徹底死透。”

慕昭然等了一夜,終於等來了她想要的答案。

懸在心中的大石落地,激起千重浪,可那浪花之中翻湧的情緒卻也沒有多少喜悅,反而五味雜陳,堵在心頭,竟分不清是何滋味。

慕隱逸低下頭,眼珠轉動,仔仔細細地打量她的神情,試探道:“阿姐難道是在為他難過?”

“當然不是。”慕昭然立即搖頭,辯解道,“我隻是擔心,他要是不死,若有翻身機會,必定會百倍千倍地報複回來。”

“是啊,他若是不死,那弟弟我便是必死無疑,不過我想他應當舍不得阿姐死。”慕隱逸打量著她,他的阿姐真的很美,蛾眉曼睩,驚惑人心,美得連那個隻知玩弄蠱蟲的魔頭都為她著迷。

可自古紅顏多禍水,他的阿姐也沒能免除其外。

握著發絲的手指忽然收緊,扯得慕昭然頭皮生疼,她吃痛地嗔怪道:“阿隱,你弄疼我了。”

慕隱逸卻依然沒有鬆手,扯著她的頭發靠過去,像是笑了笑,語氣卻透著冷意,“被天道宮種下噬靈引之人,金丹被毀,靈力抽空,生機會持續流散,不出三年就會衰竭而死,阿姐不知道你為何能成為這唯一的一個例外麼?”

慕昭然用力拍打他的手背,有些氣惱了,“是閻羅,他收羅了很多稀罕靈藥為我補身,怎麼?到了現在,你才想提醒我,我有多忘恩負義?”

慕隱逸搖頭道:“天道宮的懲戒又豈是這麼容易就能補回來的?阿姐能活到現在,是因為閻羅在你體內種了一隻連心蠱,他一直在用自己喂補你體內的蟲子,用他的命來延續你的命。”

慕昭然先是因自己體內有蟲,而頭皮發麻,慌張地想要挽袖檢查經脈,在聽完他後半句話時,才動作一頓,睜大眼睛斷然反駁道:“不可能!他不會的……”

閻羅那種人,怎麼可能為了她不惜耗損自己?

慕昭然嘴上說著不可能,可心中還是有了些許動搖,因為每次閻羅來與她親近之後,她的身體的確會好上許多,她一直以為那是因他帶來的靈藥。

她以為每月一次的雙修,也是她想要從他手裡獲取靈藥,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慕隱逸瞧著她的神情,忽然有點同情那個魔頭了,他的阿姐就是這樣,從小到大都一直很擅長理所當然地享受彆人對她的付出。

“他把你體內的蟲子喂養得太好了,現在倒反過去吊住了他的最後一口氣。”慕隱逸歎息道,“阿姐,你與閻羅成婚十年,定了姻緣契,許了生死諾,他是萬蠱之王,你便是他的蠱後,你們二人的命運已很難再拆分開了。”

慕昭然聽出他話中隱約的不祥之意,慢慢抬起眼簾,聲線裡帶著細微的顫抖,“你想說什麼?”

慕隱逸鬆開她的頭發,挺直腰背,他直起腰後,身量便比她高出了大半個頭,逆著殿外透進的光,身影極具壓迫性地籠罩在她身上,隱沒在暗影裡的眉眼越發冷峻,令人心悸。

直到此時,慕昭然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眼前之人早已不再是從前那個滿眼崇拜地追隨在她身後的小少年了,他已經長大,長成了一個男人。

一個現在看上去,竟讓她感覺無比陌生的男人。

慕隱逸垂眸看著她,卸下偽裝出來的親昵後,麵上便隻剩下大義滅親的凜然與殘忍,一字一頓道:“阿姐當年以南榮聖女的身份進入天道宮修習,卻因品行不端,道德敗壞,殘害同門的罪名,被天道宮列入‘失道者’名錄,後來又與毒蠱閻羅勾結在一起,做了許多傷天害理之事,阿姐身上罪業累累,即便此次在剿滅毒蠱閻羅時,出了幾分力,也無法相抵。”

“阿姐,天道宮的仙士和南榮的民眾都要求我把你交出去,和毒蠱閻羅一起處死,眾怒難違,弟弟實在保不住你。”

慕昭然腦海裡嗡嗡作響,神情恍惚地轉眸看向跟隨在他身側的天道宮修士。

他們穿著一身聖潔的冰藍色法衣,發冠上係著藍色發帶,眉目冷肅,嫉惡如仇,看她的眼神的確是在看邪魔外道。

天道宮至高無上,地位超然,是世間仙門之首,更是世上唯一掌管“天諭”的存在。

不論是邦國門派,還是世家望族,隻有獲得天道宮承認,受領“承天鑒”,在世人眼中才算是正統,除此之外,皆算是歪門邪道。

南榮建國八百年,自然也曾受領承天鑒,是受天地四方承認的政權。

在南榮國,國君掌政,聖女供奉承天鑒,溝通神鬼之事,承接由天道宮發放的天諭,以輔助國君,安定民生。

慕昭然生於南榮王室,從小便在聖堂裡長大,被當做南榮的下一任聖女培養,在她及笄之後,被送入天道宮中修習,希求她能為南榮求得一枚新的,可再保南榮未來百年國運昌隆的承天鑒。

可正如慕隱逸先前所言,慕昭然當年進入天道宮後,卻將肩負的重任拋諸腦後,為了一點兒女私情,爭風吃醋,德行敗壞,最終走入歧途,並不得天道宮認可。

她不僅沒能求得承天鑒,還被天道宮列入了罪大惡極的失道者名錄,受天下人唾棄,南榮也因此受到牽連,險些覆滅。

慕昭然被廢掉修為,驅逐出天道宮,身邊眾叛親離,又麵臨著國破家亡之危,實在走投無路,隻能委身於那一身毒蠱、醜陋無比的蠱王閻羅,求他挽救自己即將傾覆的家國。

蠱王閻羅以血腥手段平息了南榮國內的叛亂,打退外敵,應她所求,扶持了她的弟弟繼任國君,自己則任了南榮國師之位。

可那蠱王閻羅是與天道宮敵對之人,身邊跟隨者,皆是失道的邪修妖魔,在他任南榮國師的十年間,南榮徹底淪為邪魔聚集之地,早已成了世人眼中的魔巢。

慕昭然就在這魔巢的最中心處,日日與那閻羅相對,言不由衷,曲意逢迎,就像是一隻被蛛網纏裹的飛蛾。

所以,當雲霄颺再次出現在她麵前時,她難以抑製地對他舊情複燃。

所以,當弟弟哀求她時,她幾乎想也沒想地選擇了與他們一同聯手,誅殺閻羅,摧毀這一張罩在南榮國上,更是束縛在她身上令她不得喘息的汙穢蛛網。

可她沒想到,他們竟想將她連同蛛網一起毀滅。

“不,不是這樣的……”慕昭然難以置信地搖頭,目光從冰冷的天道宮修士臉上掃過,最後落回眼前這個和自己血脈相連的唯一親人臉上,雙眼通紅地質問道,“慕隱逸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我是你的親姐姐!是我救了你,是我犧牲自己為你求來的王位!如果沒有我,你早就死了!”

慕隱逸失笑出聲,“從我出生起,我便是南榮的儲君,是名正言順的王位繼承人,如果沒有你,南榮也不會背負汙名,不會失去天道庇佑,更不會陷入國破家亡隻能向邪魔求援的境地!”

字字誅心。

慕昭然臉色煞白,嘴唇止不住地顫抖,想要反駁,卻又無力反駁。

好半晌後,她忽然輕輕笑了一聲,猛地一把推開慕隱逸,努力支撐著自己搖搖欲墜的傲骨,昂首道:“雲霄颺呢?他是天道宮的劍尊,他答應過我會為我洗清汙名,迎娶我回宮,你們誰敢動我?!”

慕隱逸看著她不知悔改的模樣,心底殘留的最後一絲不忍也消耗殆儘,阿姐已經不是他記憶中的阿姐了,現在的她早已變得麵目可憎,根本不值得憐憫。

到了此刻,她都還沉溺在雲霄颺為她編織的那些不切實際的承諾和幻想中,那麼可憎,又那麼可悲。

慕隱逸歎息一聲,開口戳破了她最後的美夢,“阿姐,你還是這麼天真又執迷不悟,一碰上雲霄颺,就完全失去了腦子,他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你不會當真以為,隻要他心愛之人不在了,他就會放下過往,移情於你?”

“雲霄颺啊,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恨你的人了。”

最新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