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棗樹遺殤(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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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陳德貴那聲如同被抽掉脊梁骨的絕望嘶吼,混著棺壁上新滲出的“還我命來”那刺目的暗紅,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紮進我耳膜。他抵著棺蓋的手臂抖如篩糠,那雙布滿血絲、幾乎要瞪裂的眼眶裡,翻湧的怨毒和恐懼如同實質的火焰,死死地灼燒著我左腕內側那片皮膚——那塊他從小告訴我隻是普通胎記的地方。

那不是看女兒的眼神。那是看災星,看祭品,看一個隨時會引爆所有恐怖源頭的禍根!

墳地裡死寂一片,隻有泥土砸在棺蓋上的“哐當”聲和那如同催命符的“滴答”血淚聲。王嬸子驚恐地捂住了嘴,幾個填土的村漢臉色煞白,動作都僵住了。父親的目光像兩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我的手腕,越收越緊,幾乎要窒息。

跑!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開混沌的恐懼!

再待下去,下一秒被填進這口泣血棺材的,可能就不止是爺爺的骸骨了!

趁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邪異的血字和父親崩潰的姿態吸引,我猛地轉身,用儘全身力氣撞開擋在身前的李老栓,像一頭受驚的鹿,朝著後山茂密的林子深處沒命地狂奔!

“秀蘭!” 身後傳來王嬸子變了調的驚呼和父親更加暴怒的嘶吼,隨即是雜亂的腳步聲和呼喊聲。但我什麼都顧不上了,腦子裡隻有一個聲音在瘋狂叫囂:離開這裡!離開那口棺材!離開父親那看死人般的眼神!

荊棘撕扯著褲腿,裸露的皮膚被樹枝劃出一道道火辣辣的傷痕,肺部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氣。我跌跌撞撞,憑著模糊的記憶和一股求生的本能,拚命朝著後山深處衝去。母親臨終前那斷斷續續、帶著淚的囈語,此刻如同黑暗中的燈塔,清晰地回響在耳邊:

“妮兒…後山…有棵老棗樹…空了心的…娘…娘給你留了…”

老棗樹!後山!那是母親留給我的,唯一的、可能藏著真相的線索!它或許能解釋那口黑棺,解釋“換子”,解釋我手腕上這塊讓父親如此恐懼的“胎記”!

不知跑了多久,身後的呼喊聲漸漸被林間的風聲和鳥鳴取代。我扶著膝蓋,大口喘著粗氣,心臟狂跳得像是要衝破胸腔。環顧四周,這裡已經是後山人跡罕至的深處,樹木更加高大茂密,陽光被厚厚的枝葉切割成碎片,斑駁地灑在鋪滿腐葉的地麵上。

在哪裡?那棵老棗樹在哪裡?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回憶著母親模糊的描述。“半山腰”、“很老”、“樹乾中間空了”… 目光焦急地掃視著。終於,在半山坡一處相對平緩的背陰地,一棵造型奇特的歪脖子老樹撞入眼簾。

那樹確實很老了,虯結的枝乾扭曲盤繞,樹皮黝黑皸裂,像老人布滿皺紋的臉。最顯眼的是,在離地一人多高的樹乾中間,果然豁開了一個黑黢黢的樹洞!洞口不算大,邊緣參差不齊,像是被雷劈過或者自然腐朽形成的。

就是它!

心臟再次不爭氣地狂跳起來。我踉蹌著衝到樹下,踮起腳,伸手就往那黑黢黢的樹洞裡掏去。

樹洞內部比想象中深一些,也寬敞一些。指尖首先碰到的是潮濕、滑膩的苔蘚和腐朽的木屑。忍著不適,我用力往裡探,手指在黑暗中摸索著。很快,指尖觸碰到了一團軟中帶硬、帶著韌性的東西,像是布料,但手感又有些異樣。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那團東西從樹洞深處拽了出來。

是一團裹得很緊的、深藍色的粗布!布料已經嚴重褪色發白,邊緣磨損得厲害,沾滿了黑色的樹洞汙垢和綠色的苔蘚。但更觸目驚心的是,在布料展開的瞬間,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混合著鐵鏽味的血腥氣撲麵而來!

這氣味… 和爺爺棺材裡滲出的暗紅液體、還有黑棺周圍那股甜腥腐臭截然不同!這是一種新鮮的、陳舊的、反複浸染疊加後形成的、令人靈魂戰栗的血腥味!

布料的中央,浸染著一大片早已乾涸發硬、呈現出暗褐色、接近黑色的血漬!那血漬的麵積很大,形狀不規則,像是什麼東西被粗暴地包裹後留下的印記。而在血漬的邊緣,靠近布料的一個邊角處,用深紅色的線,繡著一朵已經有些脫線、但依舊能辨認出形態的牡丹花!

牡丹花!

我的瞳孔驟然收縮!這花紋… 這花紋和賬本裡夾著的那張照片上,灰頭巾女人懷裡抱著的“張”字繈褓邊角繡著的牡丹花紋,一模一樣! 那種簡樸又帶著一絲鄉土氣的針腳,分毫不差!

這團沾滿陳年血汙的藍布,是那個“張”字繈褓的一部分!是那個“沒了”的張家女嬰曾經包裹過的東西!它怎麼會在這裡?母親又為什麼說把它留給我?!

巨大的衝擊讓我一陣眩暈,胃裡翻江倒海。我捏著這塊散發著濃重血腥味的破布,指尖冰涼。母親臨終前那未說完的話,那眼中的淚,此刻都染上了濃重的血色和不祥的陰影。

就在這時,目光下意識地掃過老棗樹周圍。張大爺說過,“棗樹往西二十步”。

二十步… 我像丟了魂似的,手裡緊緊攥著那塊血繈褓,機械地邁開步子,朝著棗樹西側走去。一步,兩步… 腳下的腐葉發出沙沙的輕響。二十步,正好走到一片相對平坦、雜草稍顯稀疏的空地邊緣。

這裡什麼都沒有。隻有幾塊散落的、不起眼的灰白色碎瓷片,半掩在泥土和枯葉裡。那瓷片很普通,像是摔碎的粗瓷碗的殘片。

鬼使神差地,也許是直覺,也許是某種冥冥中的牽引,我蹲下身,伸手扒拉開覆蓋在那些碎瓷片上的浮土和落葉。

隨著泥土被拂開,底下露出的東西讓我倒抽一口冷氣!

那根本不是自然散落的瓷片!它們被刻意地、整齊地堆疊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錐形,像是一個簡陋的標記!而在這些碎瓷片堆的下方,泥土似乎有被翻動又填埋的痕跡!

這裡埋著東西!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我。我扔掉那塊血繈褓,雙手並用,發瘋似的開始刨開那些碎瓷片下的泥土。泥土很鬆軟,帶著濕氣,顯然不是久遠的埋藏。

很快,指尖觸碰到了一塊堅硬、冰涼的東西!是石頭!

我更加用力地刨挖,指甲縫裡塞滿了泥土。很快,一塊灰白色的、邊緣殘缺的石碑頂端露了出來!石碑不大,埋得也不深。我咬著牙,雙手摳住石碑邊緣,用儘力氣將它從鬆軟的泥土裡拖拽了出來。

石碑表麵布滿泥汙和苔痕,但上麵刻著的字跡,依舊清晰可辨:

陳秀蘭之女

一九九三年四月十六日歿

一九九三年…四月…十六日?!

轟隆!

仿佛一道無聲的驚雷在腦中炸開!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血液似乎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

四月十六日!這比父親告訴我的、刻在黑棺銅牌上的生辰——四月十五日——晚了一天!

“陳慧英之女”… 母親叫陳慧英!這碑上刻的,是母親的孩子!一個在四月十六日死去的女嬰!

可我是誰?!如果我是“陳秀蘭”,是母親四月十五日生下的女兒,那這個四月十六日死去的“陳慧英之女”又是誰?!如果這個死去的才是母親的孩子,那四月十五日出生的“我”… 又是誰?!

賬本上冰冷的“換張家女嬰”,張大爺嘶啞的“張家女娃沒了”,黑棺上我四月十五日的生辰,眼前石碑上母親親生女兒四月十六日的死亡日期… 所有的線索,如同無數條冰冷的毒蛇,在這一刻死死纏繞、絞緊,指向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極度的混亂和恐懼讓我渾身發冷,手腳都在不受控製地顫抖。我失魂落魄地癱坐在石碑旁,手指無意識地劃過石碑粗糙冰涼的邊緣。

“嘶!”

指尖猛地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紮了一下!

我觸電般縮回手,隻見右手食指指尖被劃開了一道小口子,正滲出細小的血珠。而劃傷我的,是石碑邊緣一塊不起眼的、略微凸起的尖銳石棱。

不… 不是石棱!

我強忍著眩暈和惡心,湊近細看。在那塊劃傷我的石棱根部,泥土的縫隙裡,嵌著一點微弱的、不屬於石頭的金屬冷光!

我屏住呼吸,用還在滲血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將那點金屬從泥土和石碑的縫隙裡摳了出來。

入手冰涼,沉甸甸的。

那是一根銀簪。

簪身已經有些發黑,失去了光澤。但簪頭雕刻的紋樣依舊清晰——是一朵線條簡樸卻栩栩如生的牡丹花!花瓣層層疊疊,正是母親包袱裡那塊血繈褓上、賬本照片中“張”字繈褓上繡著的牡丹樣式!

更讓我渾身血液幾乎凝固的是,在那牡丹花心最深的一片花瓣縫隙裡,極其巧妙地卡著一小片東西!那東西隻有指甲蓋大小,顏色灰白,薄如蟬翼,邊緣不規則…

那分明是一小片乾枯的皮膚組織!

而在這片小小的皮膚組織正中央,一點極其微小、卻鮮豔欲滴的朱砂紅,如同凝固的血珠,牢牢地嵌在那裡!

朱砂痣!

母親臨終日記裡那被淚水暈染的字跡瞬間無比清晰地浮現眼前:“護士說孩子腳後跟上有朱砂痣,像朵小花開在骨頭縫裡…”

幾乎是本能地,我猛地抬起自己的右腳,手指顫抖著摸向自己的腳後跟——

光滑!

一片冰涼、毫無瑕疵的、絕對的光滑!

什麼都沒有!

沒有痣!沒有疤!什麼都沒有!

“啊——!”

一聲淒厲的鴉鳴,如同喪鐘,陡然劃破後山死寂的林間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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