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鬼物最怕雞犬之屬。旺財方陽目,破夜口,白黃身。”
是日夜,老酒兒在紅豆樹下說鬼神之事,嚇得一群精力旺盛的小孩不敢回家,便賴著老酒兒。
“有旺財在,爾等小輩大可安心。”
眾孩童問道:“為什麼?”
答曰:“它有四隻眼,連二郎神也隻有三隻眼。”
眾孩童奶聲奶氣道:“哪有四隻?明明隻有兩個。”
老酒兒手指旺財額上太陽點。
“這哪是眼睛,明明是四眼狗。”
“豎子有所不知,顯聖真君無事不睜三眼,旺財亦是如此。”
眾孩童不好騙,紛紛道。
“切,我家大花也是這樣。”
“我家二虎也有。”
“我家大黑也是。”
……
老酒兒喝口美人腰。
“你們家的是凡眼,旺財方陽目,鬼物最懼陽光,破夜口,黑嘴咬鬼狠,黃白身,等人高猛犬,鬼見鬼怕。”
眾孩童身形瘦小,旺財確為等人高猛犬,人見人也怕,但仍半信半疑。
老酒兒便於許悠雲額上虛畫平安符,煞有介事,看得眾孩童如吃定心丸,都爭搶道:“我也要畫。”
“咳咳,畫符太耗靈力,兩個銅板。”
“憑什麼他不給。”
“許小子要帶旺財送你們回家,自然不用給。”
“我沒帶錢……”
“對,我也沒帶。”
“沒帶就沒帶,彆想賴賬,老夫可記著。鬼可是天天有,符不是日日靈。”
孩童怕鬼給錢,老酒兒喝了許多天逍遙酒。
許悠雲要帶旺財送他們,因此回得最晚,到家挨頓臭罵仍不長記性,依舊晚上亂跑,隻記住了旺財是鬼物克星。
旺財欲走來,寧靜昀吹口仙氣,旺財又睡回狗屋。
小黃狗,看你知不知道求我。
定是厲鬼,旺財都被嚇暈了,許悠雲越發害怕,但知怕沒用,人惟有自救一條路可走。
老酒兒曾說過賽鐘馗,講的是有人奇醜無比,把鬼嚇怕了。
許悠雲自認長相清秀,嚇不走鬼,若是女鬼,自己的純陽之體反而大補。便扭五官,吊死舌,斷歪著頭突然轉身。
“啊——”
一聲鬼叫反嚇許悠雲一跳,“啊——”。
你啊我啊不停,驚起唧唧喳喳。
寧靜昀笑個不停,這少年就是燕師兄吧,和小黃狗一樣傻,肩上忽飛來紙鳥,便依依不舍地走了。
“你他娘的,大中午的吵個鬼啊,老子午覺裡的姑娘都被嚇跑了!”
此氣大,蓋住二人尖叫。
許悠雲,燕歸去才閉嘴,又不得安寧。
“千裡耳,你他娘的,老子午覺裡的姑娘也被你吵走了!”
“順風眼,那是老子不要的,跑你夢裡去了,彆不要臉。”
“千裡耳,你猜她為什麼跑。”
“順風眼,你……”
“千裡耳,你……”
唇槍舌戰幾十回,臟話不重複一句,村中無人是他們對手。
吵累後便冷靜下來,他娘的,罵錯人了,該去找大中午鬼叫的兩個人。還好聲音大,他們肯定能聽見,也算罵過。
欲去尋罪魁與禍首,可荒野中,如何找人,但順大概方向,問罪於一間院子。
本以為來人虎背熊腰,哪想鼠須小眼,兔唇五短。水缸的身高,黃河的氣勢。
千裡耳、順風眼齊聲道,“麻了個巴子的,女娃,方才是誰在鬼叫。”
那女娃嬌滴滴道,“我正在睡覺,不知哪來兩個混人把我吵醒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千裡耳、順風眼齊聲道:“我們倆也被吵醒,正要尋那兩個惹禍精麻煩。”
女娃問道:“兩個人?”
“兩個。”
女娃赧顏道:“我聽到的也是兩個,不過聲音和你們有些像。”
千裡耳、順風眼彼此怨看一眼,又罵了起來。
“千裡耳,全是你他娘的大中午鬼嚎,還把這般可人的小女娃吵醒了。”
“麻了個巴子的,不是你搶老子女人能這樣?你他娘的還找錯人了,先前是小男孩與少年在叫,這就一個女娃,非把老子拽過來。”
順風眼難得沒與千裡耳吵,打量一番女娃,氣質體態都像女娃,可那眼睛總瞅著不對。
“那娃子,你叫一聲。”
女娃輕叫一聲。
順風眼正要讓她叫大聲些,千裡耳急罵道:“順風眼,你他娘的聽,完全他娘的不一樣,你就是看不起我千裡耳神耳。”
順風眼氣不打一處來,“千裡耳,是你他娘的吼太大,打草驚蛇。”
“還怪老子,你他娘的聲音不大?你不糾纏,老子早去以德服人了。”
……
二人又吵起來,聽得人心煩意亂,就像夏天好不容易盼來個涼爽夜晚,睡得正香時,被蚊子擾醒,嗡嗡揮之不去。
女娃正是許悠雲,他才七歲,尖起嗓子,換身衣服,散開頭發就能裝作女孩。
許悠雲如受大刑,就像孫猴子在聽唐僧念經。
一個時辰過去。文鬥難分勝負,二人便武鬥,各有架勢。千裡耳比金雞獨立螳螂拳,順風眼擺大鵬展翅貓兒爪。
“既分高下。”
“也決生死。”
一看之下有真意,可許悠雲隻能琢磨出個,千裡耳高站架,順風眼低站架。
“千裡耳渾然天成,收放自然,返璞歸真。順風眼刻意做作,畫虎不成反為貓,看似落了下風,實則示敵以弱。”
許悠雲循聲而望,差點又驚叫,險些露出破綻。
“燕師兄,你不躲著,怎麼出來裝女人了。”
燕歸去小聲道:“小師弟,憋躲著太不舒服,我去隔壁摸了些脂粉。”拋個飛吻,又學許悠雲尖起嗓子道:“許郎,奴家美嗎?”
“醜死了,彆穿我娘衣服,看著難受。”
“許郎好生薄情。”
燕歸去傷心得抬袖欲泣,男人骨女人味。許悠雲崩潰得要尖叫。
“小師弟,快看。”
竹葉才落下,花兒才盛開,鳥兒才鳴叫,旺財才醒來。此時此刻,千裡耳、順風眼兩大宗師,一代宿敵,要戰得個你死我活。
“燕師兄,他們終於出拳了!”
“剪刀石頭布啊,剪刀石頭布。我拿剪刀你拿布,剪了布來做袋袋,袋袋裝了一石頭,石頭蓋了大房子。兄弟情誼永不分,兄弟情誼永不分啊。”
千裡耳、順風眼相顧一笑,你勾我肩,我搭你背,大笑道:“好兄弟,一輩子。”
陽光下,離彆的影子長千裡,順風寬,耳眼不分家。
許悠雲、燕歸去互看一眼,都彆過頭憋笑,又同時忍不住再看,兩個男女人,開懷大笑。
旺財搖尾而來,歡跳著,小黃手搭住燕歸去,大粉舌舔數下,燕歸去笑得像旺財。
“黃狗兄,才隔一天老弟可想死你了。”
旺財太過熱情,燕歸去笑躲,旺財便追著舔,許悠雲也笑得像旺財,正要回屋換衣服。
“呔!兀那賊子。虧我兄千裡耳可聽秋毫,終察爾等卑鄙麵目,納命來。”
順風眼欲見血,千裡耳卻謙虛道:“實是過譽,若非兄台眼見大賊子不男不女,愚弟怎會留心。”
“賢弟莫讓,此事全仰仗賢弟。”
……
千裡耳、順風眼互推功勞,暗拍馬屁。許悠雲早煩二人。
“鬼叫是小爺嘶,點子是小爺出,要來就來個痛快,少給小爺扯七弄八。”
千裡耳上下左右,順風眼東西南北,看遍許悠雲,她居然是男娃。
“看你老木!罪禍在小爺,不關旺財,燕師兄的事。冤有頭,債有主,全衝小爺來。”
千裡耳、順風眼最重兄弟情義。
“我二人喜好結交忠直好漢,望壯士不計前嫌。”
說罷恭謹拿酒。“仙酒上花來,問君采不采。”
性情中人,許悠雲扯起大人腔調,聽得燕歸去發笑。“不打不相識,不喝不好吃。”
“哈哈哈哈哈,小兄弟上道。”
“來喝,來喝,來喝。”
“哎,小師弟,你少喝酒。”
“燕師兄,你行不行,旺財喝得都比你多。”
“汪汪汪。”
“哈哈哈哈哈。”
……
酒烈,旺財趴下。
許悠雲依舊笑道:“汝若不勝酒力,可移步與犬同桌。”醉眠旺財。
千裡耳、順風眼憨笑一聲,也齊齊醉了,燕歸去早醉成旺財模樣。
破院大盜賊,愛將歡愉偷。天公小氣人,不把時日悠。
很快到了傍晚,有白衣女子飄來,皺眉擦了許妹妹嘴邊口水,一把提起燕歸去,禦劍而走。
千裡耳忽聽異響,順風眼若見怪事,匆忙而去。
黃昏時,寧靜昀笑跑而來,“許悠昀,想我了沒?”
卻見破院藏嬌,同旺財而眠,甚是親密,定認識許悠雲很久了,不由妒火中燒,踢歪竹柵欄。
許悠昀,我再不和你玩了,可還是多看一眼,彩衣怎地這般熟悉,那是我的彩衣!狼崽子,拿我衣服送彆人,我要把你打成小黃狗。
“許——悠昀,給本老大滾出來!”
寧靜昀又搖腕鈴,那短褐飛了出來,仍不見許悠雲。
“許悠昀,彆想躲,本老大有的是手段找你。”
找遍三間房,狗屋也看了,不見許悠雲。
無事下想看彩衣,定是庸脂俗粉,我才不去,可她是小黃狗的什麼人?我的彩衣總該拿回來,才不是為了看你!
細看下,心涼如冰,她與狼崽子有夫妻相,原來我才是多餘的。
已是夕陽,心事重,兩個半許悠雲高的院牆難躍。
背後,旺財初醒便舔醒許悠雲。
“老,老,老大,你聽我解釋,我不是故意穿你衣服的。”
我好傻,沒看出她是小黃狗。
笑散愁雲,昀正明,卻嬌嗔怒睞道:“才不想知道原因呢,你必須一直穿著它,否則我不原諒你了。”
許悠雲央求道:“不嘛。”
小時候娘親拿紅衣服來,許悠雲死活不穿,“勒是女娃子的衣服。”
“你一天硬是怪脾氣多,上頭哪寫了女娃子的?”
許悠雲便賭氣不吃飯,過了一下午,娘親給錢買吃的才勉強穿上。
“老大,不要這樣啊。”
心又軟,可全怪小黃狗不老實,害我想多了。
“許悠昀,要麵子還是要我,選一個吧。”
“老大,我全都要。”
寧靜昀藏笑佯怒道:“不行,必須選一個。”
“老大,你看見燕師兄,千裡耳,順風眼沒?”
“沒看見,我來時就你和旺財躺地上,許悠昀,你還怪漂亮的。”
因貪生怕死穿女人衣服,許悠雲羞愧不已。
寧靜昀奚笑道:“許悠昀,沒事,不羞的,這裡沒外人。咦,千裡耳,順風眼是誰?”
“老大,那時你被鬼嚇跑了,我想扮醜嚇鬼,結果嚇到燕師兄了,燕師兄又把我嚇到了”
寧靜昀捧腹大笑,這個我知道。
“膽小黃狗,根本沒鬼,我故意騙你的,嘻嘻,某人可被嚇慘了,麵子都被鬼吃了。”
也罷,早在寧靜雲跟前丟儘顏麵,不差這一回。許悠雲笑道:“原來如此,老大講江湖義氣,有危險時肯定不會丟下我。”
寧靜昀得意道:“那是自然,誰叫你是我的狼崽子呢。”
又是狼又是狗,你是賊狐兒。可有人護著的感覺真好,許悠雲笑道:“後來千裡耳、順風眼被吵醒了罵人,我和燕師兄害怕,便男扮女裝。”
去村北時忽聽見的對罵聲原來是千裡耳,順風眼。
“老大,不管我事,主意是燕師兄出的,衣服也是燕師兄拿的。”
小黃狗還要麵子,寧靜昀笑問道:“真不是你想的?”
“不,不是,我當時說跑,燕師兄講義氣,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必須硬扛下去。我擔心燕師兄打不過,便尖起嗓子學女人說話,燕師兄不睜眼根本分辨不出來,可外表終究不像,燕師兄便心生一計。”
寧靜昀嬉笑道:“許悠昀,你學女人說話給我聽聽。”
許悠雲麵有難色。
“這又沒人。”
許悠雲施個萬福:“小女子許悠雲拜見老大。”
“哈哈,以後我就叫你許妹妹。”
萬萬不可,許悠雲垂眉愁苦,楚楚可憐。
寧靜昀心又軟,“好了,好了,不在外人麵前這般喊你。繼續說下去。”
許悠雲暗鬆口氣,卻抬不起頭。
“抬頭看我,不準低頭。”
許悠雲擠出個笑臉,寧靜昀笑道:“算了,隨你吧,欺負許妹妹沒意思。”
哎,反正就我和她,誰見我丟了麵子,外麵不可能有人在看吧。
許悠雲喜笑顏開道,“老大聖明。後來千裡耳,順風眼就找上門,你猜他們長什麼樣。”
聽那聲勢,必是彪形大漢。寧靜昀憂心道:“誰管這些,我就問你挨打了沒,敢打我的小黃狗,本老大揍死他出氣。”
夜晚,太陽仿佛掛在天邊,溫暖不已。
“老大,我沒挨打,他們兩個和我差不多高,長得像武大郎。”
“嗯,後來呢。”
許悠雲一人分飾多角,說到千裡耳,順風眼對罵時,寧靜昀聽不下去。
“他倆真煩,要做什麼,沒緊要事便跳過去。”
“千裡耳,順風眼要打架,躲著的燕師兄就出來了,跟個男人婆似的,醜嚇我一跳。”
寧靜昀在想燕歸去那女人模樣,笑得合不攏嘴。
“二人本要決一死戰,氣氛都鋪好了,卻念段剪刀手頭布……永不分啊,便勾肩搭背地走了。”
寧靜昀驚道:“這就走了?”
許悠雲點點頭。
“然後?”
許悠雲笑道:“燕師兄樣子太好笑了,我沒忍住,他也笑了,我倆便顯原形,千裡耳,順風眼折回來……”
“跳過,跳過。這兩人有完沒完,話真多。”
行走江湖,義氣為先。許悠雲說了後麵的事。
寧靜昀笑道:“許悠昀你行啊,這般講義氣,該怎樣對我呢?”
“必為老大鞍前馬後,衝鋒陷陣。上刀山,下火海。”
寧靜昀不滿道:“以後再問你這個,說不對就把……哼!”
許悠雲怎知哪裡不對,心有害怕,可那是以後的事,我怕個錘子。
寧靜昀忽然抓住許悠雲嗔道:“狼崽子不老實,故意換話說,引我興趣,好忘了問題。”
真是賊狐兒,這話不好回答便這樣竟被看穿。
寧靜昀輕掐許悠雲腰,“彆裝無辜,快說。”
“有老大選老大,沒老大選麵子。”
事實如此,寧靜昀滿意大笑,“沒忘老大,算你識趣兒。”這般會討女子歡心,彆人一定喜歡,她忽地不笑。
許悠雲猶疑道:“老大,你怎麼突然不笑了?”
“哼,還不是因為你。”
“我怎麼啦?”
“行走江湖。”
“義氣為先。”
“錯了,是忠義。認了我做老大,不許認彆的,”她聲音忽地小了,“女人”,又改口道,“人做老大。”
許悠雲那時太小,沒注意這些細節,表態道:“一日為老大,終生為老大。”
寧靜昀喜道:“真的?”
許悠雲拉住寧靜昀手,看著她眼睛說道:“許悠雲永遠不騙寧靜雲。”
寧靜昀慌忙掙脫,羞看他笑道:“許悠昀永遠不騙寧靜昀。”
兒時天真,不知,是昀不是雲,是雲不是昀,誓言失言。
天色已晚。
“許悠昀,把你從前的事說給我聽。”
“我才七歲,有什麼事值得說。老大,你多少歲了?”
“十歲。”
“才十歲?”
“怎麼了,我看著很老嗎。”
“老大可美了,但老辣得不像十歲的。”
寧靜昀笑道:“許妹妹,不老辣能製住你這條狼崽子?”
許悠雲不解道:“我哪裡像狼了。”
野性難馴,還說不像。“許妹妹,從前同你玩的有沒有女孩。”
許悠雲搖頭道:“玩不到一塊去,她們隻想著過家家。”
“那你喜歡做什麼。”
許悠雲忽然站起,踩在板凳望月道:“大敗白虎,一統白村。”
寧靜昀有話要問,卻聽見。
“狗雜種,昀妹的衣服也是你能穿的。”
許悠雲自作土狗,陸辰良如神龍,本就自卑,還被其發現穿女人衣服而辱罵。頓時,萬千竹葉化作嘲弄目光,壓得人喘不過氣,如喝自否酒,渾渾噩噩。
“陸大頭,這是我讓他穿的,你有意見就憋著,臭嘴滾去茅廁噴糞!”
陸辰良與寧靜昀鬥了一天氣,回來路上想著和好。狗雜種院中,先見昀妹,再見一陌生女孩,聽聲發現她竟是那狗雜種,妒怒燃儘理智,可是昀妹一盆冷水淋頭,澆得心如死灰。
欲走卻見許悠雲,陸辰良無悲無喜道:“昀妹是鳳凰,而你命同草芥。”
“小黃狗,彆聽他的,我是你老大。”
許悠雲梟印重,最愛多想,最愛悲觀。
梟神奪食,重者自殺輕生,輕者鬱鬱寡歡。
許悠雲關了門,屋簷下隻剩寧靜昀,二人形同陌路。
大夢方醒,今夜難眠。
萬裡無雲,月光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