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豔三天過去。
道人眼皮掙紮出一條縫來,恍惚間,羅帳紅簾齊齊湧入。
鮮色濃彩衝得人暈乎,勉強定睛,躺在梨花木大床,身蓋錦繡鴛鴦香衾,著陌生對襟白衣。
絲質白衣滑溜,似要走脫找道袍,理了理散亂發絲,輕掀紅簾。
燭光昏暗,搖曳出一溫婉女子,她眉眼低垂,針線密密,嘴角那輪彎月始終不曾落下。
溫馨得像夢,又似曾相識,女主家攤開道袍,尋處破爛,縫補道。
“道士都會戲法,來時開心得像雀兒,喝完酒愁得似個窮酸秀才。”
道人猶在酣夢,靜得隻剩呼吸。
“小道士,都睡了三天,夢裡還沒看夠?”
悅耳嗤笑牽住道人,如夢初醒,真漂亮啊。
“貧道也不想,這得看上麵那位~嗝。”
道人沒個正形,打了個酒嗝,醉醺醺道。
女主家用道袍輕掩秀鼻,皺眉道:“上麵那個是老天爺嗎?”
“應該是,它苦貧道更苦。”
女主家不明就裡,覺得這不著調的俊道士又發酒瘋了,可一想到某些說不清的感情,這話似乎有點道理。
“誰讓老天爺難過了?”
“天知道,貧道不知,天外有天,可能是天道,可能是命運。”
道人欲走,兀然平地炸驚雷,狂風大雨忽起。
“老天爺真不是好東西。”
異口同聲,脈脈相望,都笑了。
道人悄悄掐指一算,臉色凝重了幾分,卻笑道:“天要留人,貧道不能留,姑娘,先告辭了。”
所有細節,女主家儘收眼底。
“小道士,今天要麼留錢,要麼留命。”女主家雙手掐腰,橫欄在門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道人弱弱道:“姑娘你說的,果子換酒錢,貴人多忘事,你好好回憶,當時那青棗甜,姑娘吃了便笑,甜了我好久。”
女主家又是一笑,酒窩盈盈,極有深意。
道人右手捶左手,恍然大悟道:“喝了姑娘酒窩裡的酒沒給錢,貧道這就……”
左腿一蹬,右腳一踢,貧道這就要衝出門外,卻被拉住衣襟,一把拽回,軟在懷中,狐狸似的女主家勾起妖邪笑容。
“小道士,你這麼值錢,幾個青棗怎麼能買命?”
美目頻頻流連,柔情中暗湧碎石,道人癱在冰冷木板,如墜千年寒潭。
“你呀,就是油嘴滑舌的東西。誠心問你,卻編話來誑我,多情風流扯上老天爺,這倒合理,道士總愛扯些玄的,也怪我天真,愛上不該愛的人。”
她蹙眉,若西施這般,恐怕是東施效顰,踱起步,似雨滴在心頭。
“我”
雨停了,心也停了,隻見一雙繡鞋,繪了連理枝。
豐態半蹲,勾起下巴,不見連理枝,夏退春來,暑意卻濃。
道人眼眸動搖,水往低處走,也往春處走。
女主家笑意複雜,匕首自袖間滑落,刀柄漸握於手。驚電突來,昏暗閨房威似白虎,雷鳴哀樂轟隆作響。
冷白電光一閃而過,她神色猙獰。
“小道士,你是不是特彆多情,見一個愛一個。”
馮守陽違心地搖搖頭。
“我是落花,你是流水,自詡多情,不知埋葬了多少花兒。”
霧氣飄來凝在眼,是淚。
“姑娘你誤會我了。”
“誤會?我……”
鄉野罵詞像個豪放大媽擠來,道人苦笑不已。
女主家失了智,砸來還沒縫好的道袍。
劈頭蓋臉,天黑了,隻記得香房裡掉下軟枕,抱住做個美夢,枕頭變美人,便抱得更緊。
如果是這樣,貧道罪有應得,可還是冤。
什麼也沒做,喝了些酒抒發心事卻成薄幸郎。
莫名其妙。
匕首墜來,致命半寸怎麼也落不下,道人認命一笑,刀光閃耀。冷氣大盛,如有實質,還未刺來,頸部便裂了條口,鮮血漫漫,攜生機而流。
道人奄奄一息。
“敢問姑娘芳名。”
“姚牧月。”
“好名字,貧道馮守陽,馮是子月馬,守是守約,陽是太陽。”
匕首滑落,呢喃道:“牧月,守陽。”
忽然抓緊匕首。
“我來找你,你卻不動,日月怎相逢。”
匕首刺來,卻在最後一刻改向腹間,飲痛而出,血腥咆哮,吼滿桃花山,可隻有她嗅見酸澀。
命犯紅豔煞,貧道小命要沒了,灑脫一笑。
姚牧月麵目平靜,握刀的手卻顫抖不止。
“愛之深,恨之切,你舍不得殺他對嗎?”
其聲空靈慵懶,在耳邊,在屋外,似在每一處,又好像根本無聲。
匕首在空中挽了個花,向前刺去,後肩傳來清涼柔軟的觸感。
“嗬嗬,我在這喲。”
鬼魅般,陰影中浮現出麵容,雲鬢霧鬟,斜簪蝶髻。
閨房內,明暗雙妍,中間躺條貧道。
若不裝死,由人問最愛,必死無疑。
匕首橫在咽喉。
那人淡淡道:“放了我師弟。”
匕首舔血,“我若是不呢。”
還沒交手,便有劍刺向心口,再近一寸,香消玉殞。
一條貧道又滾落在中間。
姚牧月仍走向馮守陽,心口滲了血,語氣堅定得像手中匕首。
“還欠我酒錢的人,不能走。”
蝶髻客仍在笑。
“哎,告訴你件事,我小師弟很好玩的,記得彆玩死了。”
劍刹那收回,姚牧月幾縷發絲斷下。
蘭香散了血腥。
“小師弟,師姐等你回家。”
馮守陽血都不敢流,一動不動。
玉足秀吐,怒氣衝向血窟窿。
蘭香撲麵,睢視白腿,無量天尊,這腳若是下去,命都沒了。
“師姐救我!”
蝶髻客取出一瓶丹藥俏皮地晃了晃。
“不救。”
留下簡單二字與漫屋蘭香,不見芳蹤。
麵憔悴,眼角銳。
“我師姐叫雪何羅。”
二人默契,姚牧月秋波問語,馮守陽回漾秋波。
“與太陽無關,好名字。”
輕俯下,手柔發香,塗上的藥像水,又似她在耳邊呢喃細語。
馮守陽屢次欲言而止,姚牧月視而不見,暴風雨前的寧靜最煎熬。
最後一抹藥有些多,有些重。
“師弟,該說什麼你清楚。”
馮守陽長舒一口氣,竟如實道。
“說來話長,不如不說,貧道與她沒什麼關係,就像你叫貧道師弟。”
糊塗啊。
“咦?師弟是病人需要照顧呢。”
酒樓裡,慘叫連連,直衝雲霄,聞者落淚,見者傷心。
老酒兒再鬨酒癮,醉迷迷地摸腰,又把酒葫蘆落在老紅豆樹,喝多了總犯這老毛病。
雷聲暴作,山腰有酒樓,既能躲雨又可解饞,不如去那。
沿狹窄山路上爬,峰回路轉,瞬間開闊,桃花掩處有酒樓,好地方。
風雨裡慘叫隱隱,走到門前,聽得真切,痛苦隨雨滴落下,綿而不絕。
老酒兒已濕透,猶豫了很久,深吸一口氣,推開大門,酒樓無客,昏昏暗暗間階除陰森,觳觫上樓,問慘叫房門。
“老板娘,小老兒來討酒喝了。”
“老狗兒,滾一邊去,小心老娘連你也打。”
“裡邊誰挨打了?老朽這就破門而入,前來救你。”
姚牧月瞪了眼妄想求救的馮守陽。
“再不滾,就讓你這臭老頭去賣花酒還酒錢。”
“豈有此理,敢如此欺辱老夫?”
梨花木門映出一高大身影,馮守陽眼眸閃光,窗邊斷線大雨素似白衣大俠。
“好了傷疤忘了痛,是忘了上次?”
“嘿嘿,瞧瞧這風太大了,小老兒身子單薄,竟被吹來。”
下樓聲果決似冰雹落地,滔滔似窗外大雨。天,好黑。
老酒兒朝後房摸去,看也不看,手一抓就拿到一瓶酒,去了大廳,燒火喝酒,巴適得板。
“痛……姚姑姑娘,啊——嗚。”
老酒兒聽得心裡發毛,堵住耳朵,濕淋淋的身子已暖乾。
“年輕人,小兒挨打,老兒喝酒。欠你的酒,小老兒幫你喝了,可彆怪我不仗義。”
樓上,劇痛過去,傷口迅速愈合,竟看不出疤。
房門突然被推開,一股冷氣灌來。
“下樓迎客。”
姚牧月於門回眸,馮守陽嚇了個尿顫,趕緊起來,像個奴才跟下樓。
殺氣迸發,激得後退半步,又悄然複退數步,隨時準備開溜,見她衝下樓,懸著的心終於放下。
老酒兒經驗豐富,反應迅速,趁機喝光一壺酒。
“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小老兒不才,先喝喝喜酒慶祝。”
姚牧月暗喜,還是故作生氣道:“誰會喜歡姓馮的。”
老酒兒奸滑,並不接話,打著哈哈,偷偷順走一壺酒。
對樓上病癆鬼說道:“年輕人,對娘子好一點,辜負後便悔恨終生,我就是活例子。”
似是追悼過往,落寞離去,背影看得人傷心。
姚牧月回頭瞪了眼馮守陽。
“還不滾下來。”
馮守陽比老酒兒之前還誇張,幾乎是瞬移。
慌張樓階噔噔作響,老酒兒悄悄走快,突然,偷拿的酒被一把揪出。
老酒兒討好地笑了,試著拿回酒。
“喜酒,喜酒,帶回去沾喜氣。”
姚牧月皮笑肉不笑,把酒砸在桌,巨響驚得馮守陽心頭一緊,又準備跑。
“欠老娘酒錢的不準走。”
大門轟然而開,話尾消融在驟起的穿堂風裡,爐火搖晃著火苗,掙紮片刻熄滅了。
老酒兒、馮守陽、姚牧月齊齊望向門口。
自雨幕間緩緩走出一隊江湖客,約莫數十人,皆著黑袍,遮了口鼻,眼眸藏在鬥笠下,深邃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