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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龍驤鄴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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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武元年,春三月初三。天啟城。

塞上的風刀子似的刮過新都黑沉沉的女牆,卷起旌旗獵獵作響。朱雀門外,三萬玄甲精騎肅立如鐵鑄林莽,馬鼻噴出的白氣在初春寒冽中凝成一片低垂的雲。點將台高逾三丈,蕭胤按劍獨立,玄色冕服上十二章紋在薄陽下流淌著暗金的光。二十四歲的帝王,身形挺拔如北地刺破凍土的青鬆,目光掃過腳下這片傾儘十年血火鍛造的鐵流——踏碎幽州公孫氏魚鱗陣的是他們,血洗並州胡騎狼頭纛的是他們,去歲冬月在汾水畔將最後一支諸侯頑抗碾作齏粉的,還是他們!

“陛下!”一聲斷喝如驚雷炸響。車騎將軍慕容垂踏前一步,獅鼻虯髯幾乎要撞破凝滯的空氣。這位追隨蕭胤掃平北境的悍將,重鎧鏗鏘,眼中燃著近乎狂熱的戰意:“甲兵已足!士氣如虹!末將請為先鋒,提三萬鐵騎踏破淮水,飲馬長江!讓那些江南煙雨裡泡酥了骨頭的軟蛋,嘗嘗北地男兒的刀鋒!”

飲馬長江?蕭胤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非是笑意,倒似刀鋒出鞘前刹那的冷光。他未回頭,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下慕容垂的豪言,穿透凜冽的風:“慕容,江南煙雨,蝕鐵銷金。”他目光投向天啟城巍峨的城堞之外,投向那片目力難及的錦繡之地,“昔年楚霸王何等英雄?烏江畔,不也隻剩彆姬一曲?”言語間,是對南土的審度,更是對慕容垂這柄利刃的敲打。

“陛下!”慕容垂濃眉倒豎,急聲如熾炭迸裂,“西昌楊平,塚中枯骨!東盛李曦,徐州城下便是他葬身地!其子李博忠,沉湎酒色,昏聵如豕!今我大桓……”

“慕容垂!”蕭胤倏然轉身,冕旒玉藻撞擊出清越碎響。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如寒潭投石,瞬間凍住了慕容垂後麵的話。“朕問你,”帝王的聲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金鐵擲地,“提三萬騎南下,糧秣幾何?千裡轉運,民夫幾何?壺關天險若阻你十日,後續援軍安在?涼州馬騰若趁隙作亂,誰可製之?!”一連串詰問,如冰水澆頭,砸得慕容垂臉膛漲紅,喉頭滾動,卻吐不出一個字。

點將台側,須發如雪的老司徒崔宏,眼觀鼻,鼻觀心,此刻方緩緩抬眼。他未看慕容垂,隻對蕭胤微微一揖,聲音沉穩如砥柱分濤:“陛下明鑒萬裡。兵者,凶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楊平僭號,其國疲敝是真;李曦據廣陵,老謀深算亦非虛。然陛下新定六州,幽並之民喘息未定,涼州之馬騰首鼠兩端。此際若輕動乾戈,勝則固然可喜,若遷延日久……”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台下如林戈戟,“則如強弩之末,難穿魯縞。老臣愚見,當遣能吏速赴新附諸州,勸課農桑,充實倉廩;遣精乾斥候深入荊揚,察其虛實;更遣使南下,分而化之。待根基穩固,敵情儘覽,再以泰山壓卵之勢,則江山可定,事半功倍。”

蕭胤沉默。風卷起他玄色的大氅,獵獵如旌。慕容垂的勇猛如燎原火,是他開疆拓土的鐵拳;崔宏的持重如深潭水,是他定鼎江山的基石。胸中那吞並八荒的烈焰灼燒著他每一寸筋骨,恨不能即刻提兵百萬,踏碎那分裂的河山!然帝王的責任如冰冷的玉璽,沉沉壓在心頭。他目光掠過台下鐵甲寒光,掠過慕容垂不甘的臉,最終定格在崔宏溝壑縱橫卻沉靜如淵的麵容上。

“司徒老成謀國。”蕭胤的聲音終於歸於一種淬火後的冷硬,“著戶、工、吏三部,依司徒之議速辦!然…”他話鋒一轉,銳氣再顯,“軍備豈可懈怠?兵部聽旨!即刻點檢三軍,增造強弓勁弩,修繕衝車雲梯!慕容垂!”

“末將在!”慕容垂精神陡振。

“著你領本部精騎一萬,移駐並州上黨!”蕭胤手指南方,目光如電,“枕戈待旦,勤加操演!無朕旨意,不得擅動!但若西昌敢有異動,或東盛有北援之跡…”他眼中寒芒一閃,如雪夜刀光,“準你相機行事,斷其一指!”

“末將——領旨!”慕容垂轟然應諾,聲震四野,胸中戰意雖被壓製,卻已尋得宣泄之隙。

“萬歲!萬歲!萬萬歲!”三萬鐵騎齊聲山呼,聲浪如狂潮怒濤,卷起漫天塵沙,直欲撕裂這北地蒼穹!刀槍並舉,甲胄鏗鏘,彙成一片死亡的金屬風暴。

蕭胤立於風暴之眼,感受著腳下高台的震顫,傾聽著這足以令山河變色的呐喊。野心如熔岩在血脈中奔流。這北方的天與地,已儘在掌中!他緩緩抬起右手,五指張開,仿佛要將這如林的刀兵、這無垠的疆土、乃至那目力難及的錦繡南天,儘數攥入掌心!冕旒垂玉輕擊,其聲清越,在這金戈鐵馬的轟鳴中,竟如龍吟。

幾乎在天啟城“萬歲”聲浪撼動雲層之際,數千裡外荊州襄陽,一輛青幔小車悄然駛出斑駁的王宮側門,碾過清冷長街。

車中,年輕的西昌王楊匡,裹著一件半舊的玄色棉袍,指尖冰涼。他掀起車簾一角,目光掠過街道兩旁緊閉的鋪麵、麵有菜色的行人。空氣中彌漫著草藥與絕望混合的氣息。轉過街角,淒厲的哭嚎刺入耳膜。斷壁下,婦人抱著青紫僵硬的死嬰,嗬嗬哀鳴;殘破的兜鍪裡散落著幾枚銅錢,斷腿老兵倚著土牆,渾濁的眼望著灰蒙蒙的天。

“停車。”聲音很輕,卻不容置疑。

楊匡下車,寒風卷起他單薄的衣袂。他走到那堆蜷縮於死亡陰影下的流民前,沉默地看著。一個餓得皮包骨頭的孩子,伸出臟汙的小手,怯生生地抓住他的袍角。那布料粗糙的觸感,像烙鐵燙在年輕君王的心上。他蹲下身,解下腰間一枚不甚值錢的玉佩,輕輕塞進孩子冰冷的手心,又將自己僅剩的半塊粗麥餅,掰開大半,分給周圍眼窩深陷的流民。

“大王……”隨行的老內侍聲音哽咽。

楊匡站起身,臉上無悲無喜,唯有那雙深潭般的眸子,倒映著這人間地獄,翻湧著一種比憤怒更沉重、比悲傷更堅硬的東西。他沒有回頭去看那巍峨卻空洞的王宮,目光投向更遠處灰蒙蒙的山巒輪廓。北境的風,一日緊似一日。而他手中那份關於裁撤軍費、暫停烽燧增築的奏疏,墨跡未乾,此刻卻重若千鈞。

“回宮。”他吐出兩個字,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青幔小車調轉方向,碾過滿目瘡痍的長街,駛向那同樣沉重而未知的命運。車轍印在塵土裡,深深淺淺,如同這個年輕王朝在亂世中艱難跋涉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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