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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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府西廂的梧桐葉開始泛黃時,胡亦萱已經在這座深宅大院裡度過了整整一個月。秋日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她臨窗的繡架上投下斑駁光影。她機械地穿針引線,繡著一方根本不會用的帕子,針腳細密得幾乎看不出痕跡。

"少夫人,該用午膳了。"丫鬟碧竹在門外輕聲喚道。

胡亦萱抬起頭,脖頸因長時間保持同一姿勢而微微發僵。鏡中的自己麵色蒼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原本圓潤的臉頰在這一個月裡瘦削了不少,顯得眼睛越發大了。

"放在外間吧。"她放下繡繃,揉了揉酸痛的手指。

碧竹輕手輕腳地擺好飯菜,四菜一湯,精致卻冷清。自從嫁入謝家,她幾乎每餐都是獨自用膳。謝琰要麼在外應酬,要麼在書房與幕僚議事,偶爾同桌也是沉默寡言,草草了事。

胡亦萱夾了一筷子清炒藕片,味同嚼蠟。謝家的廚子手藝極好,但她始終吃不慣那股濃重的油腥味。她想起家中母親常做的蓮子羹,清甜爽口,喉頭不由一陣發緊。

窗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她下意識繃直了脊背。自從大婚那夜謝琰冷淡地告訴她"早些安歇"便去了書房後,他們便維持著這種相敬如"冰"的關係。按理說新婦該三朝回門,謝琰卻以公務繁忙為由一拖再拖,至今未讓她回過胡家。

腳步聲漸遠,她鬆了口氣,繼續機械地進食。碧竹在一旁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忍不住道:"少夫人,您得多吃些,這些日子瘦了不少"

胡亦萱勉強笑了笑:"我胃口不好。"

她沒說的是,每當夜深人靜,躺在寬大的拔步床上,聽著遠處更漏聲聲,那種窒息般的孤獨感幾乎將她淹沒。唯有緊貼胸口的半塊玉佩,還提醒著她曾經的心動與承諾。

用完午膳,她照例去給謝夫人請安。謝琰的母親是個嚴肅的婦人,眉間有一道深深的豎紋,看人時總帶著審視的目光。

"兒媳給母親請安。"胡亦萱規規矩矩地行禮。

謝夫人微微頷首,示意她坐下:"聽說你昨夜又彈琴到三更?"

胡亦萱心頭一跳。她確實常在深夜撫琴,尤其是那曲《廣陵散》,每每彈到"憤世"一段,便想起時晨說這曲子與他家傳殘譜嚴絲合縫的事。

"兒媳知錯,擾了母親清夢。"

謝夫人輕哼一聲:"不是擾我。謝家規矩,亥時熄燈,你身為少夫人,更該以身作則。"她頓了頓,"況且,那《廣陵散》乃嵇康絕響,曲調悲憤,不吉。"

"兒媳記下了。"胡亦萱低頭應道,指甲卻悄悄掐入掌心。謝家連她彈什麼曲子都要管,這日子何時是個頭?

從謝夫人處出來,她在回廊上遇見了最想見又最怕見的人——謝琰。他一襲靛青色深衣,腰間玉帶在陽光下泛著冷光,麵容俊朗卻帶著幾分刻薄。見到她,謝琰停下腳步,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夫人這是剛從母親處回來?"

胡亦萱福了福身:"是,夫君。"

謝琰走近一步,他身上那股沉香氣撲麵而來,不知為何總讓她聯想到蛇類的陰冷。他伸手替她扶正發間一支稍稍歪斜的玉簪,動作輕柔卻讓她寒毛直豎。

"聽說你想回胡家省親?"他突然問道。

胡亦萱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希冀:"是,兒媳思念父母"

"再過些時日吧。"謝琰打斷她,"近日朝中事多,我抽不開身。"他意有所指地補充,"況且,胡大人近來與北方士族走得太近,陛下頗為不悅。夫人還是少與娘家往來為妙。"

胡亦萱咬住下唇,強忍怒意。父親一向謹慎,怎會無故觸怒聖顏?這分明是謝琰的托詞!

"對了,"謝琰轉身欲走,又回頭道,"三日後是謝安叔父壽辰,府中設宴。你好生準備,彆失了禮數。"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胡亦萱終於鬆開緊握的拳頭,掌心赫然四個月牙形的血痕。謝安那個在朝堂上為時家說過話的謝安。或許,這是個機會?

回到西廂,她讓碧竹取來琴譜,佯裝要練習新曲。實則翻開《廣陵散》那頁,指尖輕撫那些音符,仿佛能透過它們觸摸到遠方那人的溫度。時晨現在怎麼樣了?他父親可已獲釋?他是否還記得那個約定?

夜幕降臨,謝府漸漸安靜下來。胡亦萱屏退侍女,獨自坐在窗前。秋夜的月光清冷如水,照得她腕上的玉鐲泛著幽幽青光。這是謝家下聘時送的,價值連城,卻像個無形的鐐銬。

她輕手輕腳地取出古琴,想了想,還是撥動了《廣陵散》的旋律。琴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她刻意放輕了力道,隻讓音符在方寸之間流轉。彈到動情處,她閉上眼,仿佛又看見時晨站在梅林邊,月光為他鍍上一層銀邊

"少夫人好琴藝。"

一個陌生的聲音突然響起,胡亦萱驚得差點打翻琴案。抬頭看去,門外站著一個約莫四十歲的婦人,一襲素雅衣裙,麵容與謝安有幾分相似。

"妾身謝道韞,冒昧打擾了。"婦人微微一笑。

胡亦萱慌忙起身行禮。謝道韞——謝安的妹妹,當世著名的才女,嫁與王凝之為妻,怎會深夜出現在此?

謝道韞似乎看出她的疑惑,輕聲道:"我回娘家小住,聽聞少夫人琴音清越,特來一敘。"

胡亦萱請她入座,心中卻警鈴大作。謝道韞與謝安兄妹情深,此來是否彆有用心?

"少夫人不必緊張。"謝道韞溫和地說,"我年輕時也愛在深夜撫琴,尤其愛《廣陵散》中那份不屈之氣。"

她說話時眼角的細紋舒展開來,給人一種莫名的親切感。胡亦萱稍稍放鬆,為她斟了杯茶。

"聽聞這曲子全本早已失傳,少夫人從何處學得?"謝道韞狀似隨意地問。

胡亦萱心跳加速:"是家父收藏的殘譜。"

"哦?"謝道韞眼中閃過一絲異彩,"巧得很,我認識一位洛陽來的時公子,他家也有此譜殘卷,據說能與胡家藏本嚴絲合縫。"

胡亦萱手中的茶盞差點滑落。她強自鎮定:"世間竟有如此巧合?"

謝道韞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世間巧合之事,往往有其因果。"她忽然壓低聲音,"時公子托我帶句話——'萱草有心,不畏風霜'。"

胡亦萱如遭雷擊,雙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這句話正是她托青柳帶給時晨的!眼前這位謝家姑姑,竟是時晨的信使?

謝道韞從袖中取出一封信,迅速塞到她手中:"收好。時公子說,兩家的淵源遠比想象中深遠,他正在查證,望你耐心等待。"

胡亦萱將信貼身藏好,千言萬語哽在喉頭,最終隻化作一句:"多謝姑姑。"

謝道韞起身告辭,臨走前意味深長地說:"謝家水深,謹言慎行。三日後壽宴,謝安兄長會設法讓你與父母一見。"

送走謝道韞,胡亦萱迫不及待地拆開信。時晨的字跡依舊挺拔有力,卻比往日多了幾分匆忙:

"亦萱如晤:

一彆月餘,思之如狂。家父仍被軟禁,但性命無虞。我查證胡、時兩家確有淵源,三十年前曾共同守護一樁朝廷機密,與《廣陵散》全譜有關。謝琰娶你,恐非偶然。我已聯絡謝道韞姑姑相助,她與謝安伯父皆明理之人。三日後壽宴,務必與你父單獨一敘,他有要事相告。晨心萱草,永誌不忘。"

信紙被她緊緊攥在胸前,淚水模糊了視線。時晨沒有放棄,他正在努力查明真相!這個念頭像黑暗中的一線光明,讓她看到了希望。

窗外,一片梧桐葉飄落,在月光下打著旋兒。秋天來了,冬天也不會遠。但胡亦萱知道,隻要心中有那個約定,再冷的冬天也能熬過去。

她輕輕撫摸著半塊玉佩,將它貼在臉頰上。玉佩冰涼,卻仿佛能感受到遠方那人的溫度。

"時晨,"她對著月光低語,"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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