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墨白注意到她耳垂上的珍珠突然滾落,在瓷盤發出清脆的裂響。那枚南洋珠是訂婚宴上張明遠親手替她戴上的,當時他說"珍珠養人,正如你養我的魂"。此刻林曼婷顫抖著用鑷子夾起兩片藥,程墨白的"忠"字藥片邊緣殘留著暗紅色朱砂,而張明遠的"叛"字藥片卻泛著詭異的靛藍熒光。
"雙相神經毒素。"林曼婷的聲音突然哽咽,試管架在她手中發出細碎的碰撞聲,"忠字片摧毀海馬體原有記憶,叛字片激活前額葉新皮層——他們根本是重塑了個人意識!"她扯下白大褂甩在解剖台,露出旗袍下擺繡著的並蒂蓮,那是她親手繡了三個月的婚服圖案。
程墨白看見她無名指上的戒痕在解剖燈下泛著青白,那是長期佩戴婚戒留下的印記。林曼婷突然抓起手術刀劃破藥片,靛藍粉末簌簌落在《聖經》扉頁,正是張明遠當年夾帶情書的那一本。她伏在冰冷的解剖台放聲慟哭,淚水浸濕了"愛是恒久忍耐"的燙金字樣,窗外教堂鐘聲混著她破碎的哽咽:"他說要帶我去巴黎看印象派畫展……現在連我的模樣都認不出了……"
程墨白默默將染血的珍珠收進證物袋,珍珠內核隱約可見極小的刻字——"明",那是張明遠去年生日刻在蠟模裡的驚喜。此刻解剖室充滿福爾馬林與龍涎香混雜的氣味,通風管嗚咽著吐出潮濕的風,將藥粉吹向貼滿解剖圖的牆麵,那些神經血管示意圖在淚水中扭曲成詭異的笑臉。
鼓樓醫院的霓虹招牌在雨幕中暈成猩紅色光團,程墨白貼著濕漉漉的磚牆挪到氣窗下。解剖室的白熾燈管嗡嗡作響,他看見張明遠被固定在手術床上,脊椎處的皮膚泛著青紫——那是長期注射留下的"梅花烙"。日本軍醫的橡膠手套泛著冷光,針筒裡的液體像融化的琥珀,注入時發出細小的咕嘟聲。
"七號實驗體出現記憶閃回。"佐藤的鋼筆尖在筆記本上劃出銳利的破折號,程墨白看見他袖口沾著墨跡,那是用活人腦漿調試新型藥劑時濺上的。張明遠突然弓起脊背,手術床的鐵鏈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他用帶著北平腔的調子嘶吼:"程墨青左耳垂的黑痣是胎裡帶的!你們休想抹掉!"
暴雨砸在氣窗鐵欄上的聲響,與心電監護儀的尖嘯形成詭異對位。程墨白數著張明遠腕間新添的針孔,突然想起幼時兄弟倆在什刹海冰場摔跤,程墨青總愛咬破下唇逞強。此刻軍醫正將電極片按在張明遠太陽穴,"加大劑量至15"的日語命令混著電流聲刺破雨幕,伴隨而來的是張明遠四肢痙攣抖動。
子夜梆子響過三巡,程墨白被砸門聲驚得撞翻了墨鬥。門縫裡飄進血腥氣,張明遠浸透的灰襯衫滲著暗紅,雨水順著發梢滴在《芥子園畫譜》的桃花頁麵上。他攥著鋼筆的指節發白,腕部傷口翻著慘白的筋膜:"他們給我照了x光……說我的鎖骨和墨青十四歲摔斷的那根分毫不差……"
鋼筆擰開的刹那,程墨白聽見自己太陽穴突突直跳。顯微照片裡的陳教授戴著玳瑁眼鏡,正在給學生縫合腕部傷口。少年左耳垂的黑痣在顯影液中微微發藍,日期戳顯示"民國二十六年十二月十日"——正是程墨青在金陵大學失蹤那日。雨夜驚雷炸響,程墨白突然發現照片邊緣有極淡的指印,像是有人用沾了福爾馬林的手反複摩挲過。
南京城的梅雨裹著江腥撲在玻璃上,解剖室的白熾燈在瓷磚牆麵投下晃動的菱形光斑。程墨白數著林曼婷旗袍盤扣的珍珠,第三顆紐扣卡著半縷青絲——那是三年前在哈爾濱教堂行受洗禮時,他親手替她綰過的發型。
"最後一次警告。"林曼婷的呼吸在潮濕空氣裡凝成白霧,修眉刀劃過鎖骨時帶起細小的血珠,在青磚地上濺出梅花狀的痕跡。她突然咬住程墨白的肩章,呢喃聲混著刀鋒刮擦皮膚的聲響,"他們在我骨縫裡養蠱,知道為什麼選這個位置嗎?"刀鋒挑開第三層肌肉時,銀器碰觸金屬管的脆響讓兩人俱是一顫。
暗室顯影液泛起幽藍,程墨白的手掌壓著照片邊緣,指腹傳來父親實驗室特有的龍涎香餘韻。囚服男子枯瘦的手指在放大鏡下顫抖,石板上的朱砂公式竟是用尿液與鐵鏽調和寫成——1932年程教授在金陵大學任教時,曾教他們用這種"隱形墨水"傳遞密信。
"看鐵窗的投影。"林曼婷用鑷子夾起銀杏葉,葉脈上的經緯度刺痕滲出血珠,在坐標旁有極小字的"白露"節氣標注。程墨白的瞳孔突然收縮,照片邊緣的鐵欄陰影裡,倒刻的"卍"字符竟是用父親慣用的狼毫筆觸描出,每個折角都藏著《九章算術》裡的質數序列。
顯影液開始蒸騰,暗室內泛起刺鼻的酸氣。林曼婷突然扯開衣領,將傷口對準紅光燈:"當年植入定位芯片時,佐藤說這是'忠字烙印'。"她指尖撫過疤痕邊緣的針孔,每個孔洞都對應著《黃帝內經》的穴位圖,"他們用冰片鎮著我的痛覺神經,卻沒想到我偷換了麻醉劑。"
程墨白用棉簽蘸起金屬管內壁的褐色結晶,舌尖立刻泛起苦杏仁味。林曼婷的旗袍下擺掃過解剖台,帶起幾片風乾的曼陀羅花瓣——那是她去年秋天在鼓樓醫院後牆根發現的,根部還沾著程墨青的血跡。暗室計時器突然跳字,她猛地扯過程墨白的領帶纏住傷口:"還有四分半,夠你說句真心話了。"
"照片背麵還有字。"程墨白將顯影完成的照片翻麵,父親用指甲刻出的"墨青在奉天"五個字滲著血跡。窗外驚雷炸響,雨水中突然傳來電報機的滴答聲,節奏竟與程墨青幼時彈的《梅花三弄》琴譜完全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