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磁沉穩的男性語音在臥室裡回蕩,路青槐從玻璃窗裡瞥見自己紅透的耳根。
幸好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否則她真的要找個地縫鑽進去。
路青槐沉思斟酌一陣,給他打了語音電話。
“謝先生。”她壓低了嗓,喚了一聲,聽筒裡傳來略顯散漫的回應,“嗯,昭昭。”
無論稱呼她為賀小姐還是路小姐都有不妥,謝妄簷延續了家宴那晚的稱呼。
明知他是出於禮貌,路青槐還是為此微微耳熱,儘量保持音調平穩,“小冰糖沒在你旁邊嗎?”
謝妄簷怔了幾秒,似是明白過來她為什麼會徑直發語音。
“她在大哥家。小姑娘認床的毛病有點嚴重,在我這睡不著。她晚上挺黏人的,偶爾會跟我視頻,讓我念童話故事。今天不知怎地,誰哄都不管用,隻好叨擾你。”
這算是將她剛才犯的傻給糊弄過去了,路青槐麵上的熱意降下去不少。
她忽然想起來,昨天飯局過後,加了大哥的微信。大哥沒有徑直來找她,反倒是讓謝妄簷幫忙,不知道其中是不是存了點撮合的心思。她那天克製著沒頻頻窺向謝妄簷,應該不至於被看出來。
入夜後,謝妄簷的聲線比平時沙啞,顯得很有顆粒質感,聽得人耳廓都酥酥麻麻的。尤其是聽他念及小姑娘一詞時,那種溫文爾雅的基調更勝。
路青槐拂去思緒,同他交流,“那我重新錄製好發給你吧。小冰糖隻見過我一麵,不知道管不管用。”
“辛苦了。”謝妄簷說,“第一麵就記住了你,說明有緣分。”
“舉手之勞的事,而且我也挺喜歡小朋友的。”路青槐挽唇。
在單身男性麵前表達自己對小朋友的喜愛,似乎有那麼點微妙。
謝妄簷未置可否,意識到的路青槐及時拉回話題,“先掛了,謝先生。”
音頻發過去後,等待回複的功夫,她注視著聊天框,將他先前發送過來的語音點了收藏。忍不住反複聽了幾遍。忽然慶幸自己先前鬨出來這麼個烏龍。
以至於謝妄簷的消息發過來時,她莫名生出一種做賊心虛的荒謬感。
謝妄簷:[大哥說小冰糖已經睡了]
[今天麻煩你了,早點休息]
[晚安]
路青槐盯著晚安兩個字,微微晃神。思緒飄回還在南城上學時,室友暗戀學校裡的天之驕子,從他班上同學要來他的聯係方式後,每天晚上睡前都會匿名發送晚安。那會流行一個說法,晚安,即‘我愛你’的委婉暗示。
同學錄上也有人一字未寫,隻用一個您來代替,隱晦地表達:你在我心上。
時過境遷,如今看來的幼稚行為,卻在心頭生根烙印,在麵對喜歡的人時,不免想起以前的那些玩笑話。
謝妄簷應該沒有經曆過跟她一樣的學生時期吧?
高嶺之花太過清冷皎潔,很少有人會妄想觸碰月亮。
路青槐兀自出神一陣後,才鄭重地敲下晚安兩個字。
他沒有司馬昭之心,可她有。他不懂也沒關係。
隔了幾秒,等來了謝妄簷的回複。
[剛剛那句晚安,是小冰糖托我代說的]
原來不是他主動發的。
一場誤會,引發她這麼多的心理活動。
路青槐笑自己太敏感,想起懂禮貌又可愛的奶團子,唇角抿起清淺的弧度。
青川科技的節奏很快,像這樣悠閒不受擾的周末非常難得。大部分情況下,周末都會收到甲方的消息,要不就是突如其來的會議預約信息,生活和工作的界限,約等於無。
她也因此養成了帶上輕薄筆記本的習慣,方便隨時待命。
周一剛到公司,研發的係統、結構、算法組輪番被叫到辦公室,整個樓層的這片區空蕩蕩的。
運營組的同事從茶水間路過,神秘兮兮地湊過來,“昭昭,你們部門開會你怎麼沒去?”
每年都存在這樣明顯的孤立情況,算是青川裁員的前兆。
人事主管給她發了一封郵件,路青槐大致掃過,已然明白大概。
“壞消息要落我頭上了。”她無奈歎氣。
對方秒懂,不免為她打抱不平,“啊?太坑了吧!我記得前半年你們係統組加班最狠,大家都說,年底總裁的獎金包應該頒給你們組來著,怎麼說裁就裁,一點準備都沒有。”
“就算找下家也要時間,人事怎麼儘不乾人事啊。”
相比於同事的義憤填膺,路青槐顯得淡然許多,反過來安慰她,“沒關係,船到橋頭自然直。”
青川的裁員標準,實在算不上公平。
會議結束後,研發的同事陸續回到工位,運營的小姑娘吐完苦水也離開了。
微信彈出來幾條消息。
是上周五寬慰她的那位,大家都叫她姐,算是公司老牌員工了,各種風聲屬她最清楚。
[昭昭,看樣子是上麵的意思,馬上就到年底結算了,今年公司還是虧本的狀態。財報出來股票還得跌,老板認為是公司人員架構累贅,給咱們研發和工廠都下了裁員大指標,趙總這會壓力特彆大]
[隔壁銷售團隊每年支出的業務費有多少進私人腰包了?光盯著我們這些本本分分的打工人,明年全996得了,癲死了這些資本家]
[趙總下午一點的航班,這會還有時間,你有想法的話快去找他]
路青槐掃完上麵的內容,敲字回複完,心情有些複雜。
她對青川難免有雛鳥情節,原本是計劃先做滿三年,再考慮跳槽或是晉升的問題。
但更現實的大環境職場在前,她不得不重新規劃。
來到技術總監辦公室門口,裡頭卻沒人。
“剛才啟創的總裁蒞臨,趙總應該是下去招呼助理辦的人接待去了。”助理告訴她。
聽到啟創的名字,路青槐心跳泵血猛烈地跳動一下。很快恢複平靜,“沒事,我在趙總對麵的三會等他。”
被裁通常要和直係管理崗進行一次談話,趙維明一周在公司現不了幾次身,大概率會直接讓她人事對接走流程。
於此同時,青川電梯廳外,趙維明同另外幾位高管含笑相迎,見麵便是一通客套的寒暄。
為首的謝妄簷神色淡淡,西裝長褲包裹著一雙修長的腿,再往上,是係得齊整的領帶,以及一雙溫潤疏離的眉眼。
“謝總,您看今天是讓我們商務劉經理給您講下項目的大概情況嗎?”趙維明事前沒做任何準備,想著拿銷售團隊做的t出來應對。
耀華項目原本由澤林負責,青川這邊已經做好關係了,哪知甲方澤林突然暴雷,短短幾周的時間,多項資金鏈斷裂,為了先保住公司,隻好退出競爭。重新競標後,由啟創承接。啟創集團的高管大部分年齡層都在三十來歲,對待數據非常認真,幾年前合作的時候,光是廠驗都試了六次。
不同於普通接管商務卻不懂技術的甲方,趙維明不敢怠慢。
今日突然到訪,完全是殺了他們個措手不及。
來的人還是啟創的總裁,看皮囊不過二十出頭的樣子,氣場卻出奇的沉穩強大。連趙維明這種同各類國企、央企老油條打慣了交道的人精,都大氣也不好出。
謝妄簷聞言,言簡意賅道:“已知的內容,沒必要換著花樣展示。我中午還有彆的行程,不耽誤貴司太多時間。趙總,直接讓負責這個項目的工程師和我麵對麵交流即可。”
趙維明短促笑下,愈發頭大。
隻能故作鎮定地讓助理通知係統組長趕緊來參會,他這邊則將人先往接待室迎,以拖延糊弄更多時間,結束後再領他們去用餐。
以往都是這麼套流程。
謝妄簷明顯不屬於這類,開門見山地說,“不用這麼麻煩,直接去會議室吧。”
路青槐正在接聽組長打來的電話,對方言辭急切,讓她將耀華所涉的光刻膠資料全部轉過去。
這個項目從頭到尾都是她在跟,她如今還需要為自己據理力爭,更何況已經申請了團隊專利,沒道理就這麼輕易將成果交出去。
她看似清婉,實則內刃鋒利,並不似表麵那麼好拿捏。
表明自己的立場後,路青槐站起身,準備再找人力主管聊一聊,會議室內的燈帶瞬間點亮。
兩撥人似乎都意外彼此的存在。公司使用會議室需要提前向人力進行線上申請,流程會加簽回去,像現在這樣的情況實在少見。
路青槐知道自己的神色有些冷,輕斂眉稍,卻措不及防對上謝妄簷的視線。
清雋麵容毫無溫度,透著若有似無的疏離感,同上次見麵時的溫和大相徑庭。
她捏著人事幾分鐘前送來的紙質離職申請單,指尖下意識用力,往後翻折擋住。
“抱歉,我剛借用了下會議室,趙總,你們聊。”
路青槐反應很快,將座椅推回原位,側身打算離開。
趙維明才把她們組長罵了一通,這會看到路青槐就像看到救星。欺負她沒背景,沒家人撐腰,大概率不懂裁員和離職申請之間的相悖性,到時候她問起來,就說事是人力辦的,與他無關。
他算盤打得響亮,早就想好了說辭,連忙將路青槐叫住,“賀昭,趕緊去準備下,待會耀華項目由你主講。”
“謝總,這是我們的研發工程師,賀工。”趙維明畢恭畢敬地為謝妄簷介紹。
謝妄簷頷首,掀眸睨過來的眉眼清寂,“賀工。”
“我是啟創負責人,你可以喚我。”
他望著她的眼睛,微微頓聲,忽視周圍的注目,“謝先生。”
旁人都客客氣氣地尊稱一聲‘謝總’或‘謝董’,他卻反其道而行,唯獨允許她稱呼為象征平等的‘謝先生’。
路青槐看穿了趙維明想的是什麼,利用完就一腳將她踢開。隻是沒料到的是,耀華項目跟啟創扯上了關係,還是由謝妄簷親自操刀。她從前設想過無數次同他有工作上的交集,夢想成真的時刻,竟是讓他來幫自己解圍。
她整理好複雜的情緒,眼眸彎起熹微的弧度,“謝先生,您稍等兩分鐘。”
耀華主要涉及光刻膠,一種對光極其敏感的高分子材料,利用其特性,將掩膜板的電路圖案轉移到半導體晶圓上,為後續的芯片加工奠定基礎。
她這次沒有選擇拷貝,而是將自己的私人筆記本帶過來,會議室已為她留了上座,就在謝妄簷對麵。
這是工程師同甲方交流的標準位置。
路青槐先是播放了一段實驗室視頻,“關於這次耀華項目,我們進行了深度研發,提高了光刻膠的分辨率,謝先生之前接觸過類似項目,應該清楚,krf在市場上的分辨率壁壘在150納米左右……”
她講話時不疾不徐,從痛點引入,彙報了項目進展。
單刀直入,字字皆是重點。
至於申請專利的關鍵條件,涉及行業機密,路青槐一筆帶過。
謝妄簷聽完後,抬眸道:“賀工剛才說,極限分辨率最後能達到120納米,有沒有通過產量驗證?”
男人音質偏冷,漫不經心提出的第一個問題,讓他身側的助理產生幾分訝異。
畢竟謝妄簷在工作中,一向尖銳清晰。而這句話,顯然不符合他的風格。倒是顯得過於溫和。
出於社交禮貌,路青槐直視那雙淺褐色的瞳眸。
她穩了穩心神,看向在身旁落在的技術總監,“目前實驗條件的控製變量不夠嚴格,還要再經過三輪調整參數測試,確保無誤後,才能進行產量驗證。”
趙維明含笑接過話,“到時候廠驗,歡迎謝總蒞臨檢查。”
重點結束後,接下來便是客套話。
謝妄簷執起一隻手,翻過產品資料,溫聲道:“賀工,煩請每次實驗過後,給我發一下參數。”
“沒問題,謝總,方便留下您的郵箱嗎?”趙維明試圖將主場拉回來。
以往這個時候,負責主講的工程師都會自覺退場,項目最終還是會落回領導身上。
謝妄簷反應平平:“聯係我助理。”
會議到此結束,一行人將他送出去,路青槐跟隨目送他上了那輛特殊連號的賓利。
車窗緩緩升起,仿佛將她與他,重新隔成兩個涇渭分明的世界。
總算送走這尊得罪不起的大佛,趙維明鬆懈下來,召路青槐去了辦公室。
“離職申請先彆填了,裁員的事我跟人力談,流程我待會駁回。”
路青槐太陽穴一跳,“可是老板那邊……”
“我會跟她再談的。”趙維明說,“啟創的謝總很看好你,好好乾,先把耀華的項目做好。”
“不會辜負您期望的。”路青槐語氣平平,沒有表現得太殷勤。
先前謝妄簷特意提點她那一句,她就知道,他大概看出了她的窘迫,給了她表現能力的機會,同時派發了份免死金牌。
青川並非真心留她,隻是想借此穩住她。
無論如何,她的確要重新思考接下來的方向了。
到了下班時間,路青槐照例等大部分人都離開後,才乘坐電梯下樓。這棟大廈最底層是高級酒店的前台,旁邊開了間半開放式咖啡廳,謝妄簷坐在顯眼的位置,用手指敲了敲桌麵,示意她看手機。
路青槐一整天都心事重重,這會緊繃的情緒才真正徹底鬆下來。
消息是他三小時之前發過來的,說他在她青川樓下的咖啡廳等她,問她是否有時間。
平心而論,他幫了她太多。總恰到好處地在她狼狽之際,施以援手。於他而言是舉手之勞,對她卻是久旱逢甘霖。
步入咖啡廳落座,謝妄簷將手機屏幕遞過來,“不知道女士喜歡什麼風味和甜度,所以我沒有擅自替你做決定。”
路青槐隨手點了杯巴旦木拿鐵,“謝先生,上午謝謝你為我解圍。”
拂去暗戀的心思,每句話皆發自真心。
謝妄簷鬆泛地靠在椅背上,“是你能力出眾,更何況,我也沒幫上什麼忙。”
路青槐垂下眼睫,柔順的長發挽在耳後,燈光傾瀉,令她周身氤氳出些許柔霧。先前在會議上大方自信介紹著方案的人,此刻顯出幾分挫敗。
她並不打算繞彎子,坦白道:“其實我早上才接到了裁員通知。令人氣憤的是,人事主管找我麵談,打算讓我自願離職,從而省下n+1的賠償款。你來之前,我正準備同趙維明爭取。”
謝妄簷是企業管理者,自然不讚同這種做法,眉心細微地簇起,“勞動者的權利不容進犯。”
“需要幫忙的話,你可以谘詢我的律師團隊。”
他遞出一張名片,燙金字麵映著其中鼎鼎有名的一家紅圈律所。
謝妄簷隨手送出的人脈,路青槐窮儘半生才能夠及。
她抿唇一笑,“謝先生放心,我熟讀並背誦了《勞動法》,不會輕易上當的。當然,耀華項目還是要有始有終。”
恰到好處的幽默,讓氛圍輕鬆不少。
路青槐的不卑不亢令謝妄簷另眼相看,朝她拋來橄欖枝,“青川非升即走,對年輕人而言,並非最好的選擇。如果後期你有新的想法,可以考慮來啟創,我們隨時歡迎高學曆、高水平人才。”
當初投了無數份簡曆,始終與啟創無緣。
大概那時的她,做夢也想不到,竟會有麵對麵收到他邀請的一天。
儘管掌控感性的情感部分在瘋狂叫囂,路青槐深吸一口氣,還是用理智壓製住了。以路謝兩家這樣的關係,謝妄簷同她有了交集,她注定沒辦法再以普通職員的身份,在啟創工作。
命運的饋贈是有代價的,她不能在這裡消耗。
“如果有緣的話。”路青槐抿唇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