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
不少人這麼叫過。
卻沒有哪一個像謝妄簷念得這麼好聽,很清磁的聲線,並不顯得曖昧,滾過耳畔時,牽起細細密密的酥麻感,聽得路青槐紅了半邊耳廓。
好在車內光線昏暗,沒人能看出她的異樣。
“來得及。”路青槐對上他的視線,掌心蜷出了汗意。
謝妄簷的眼睛尤其好看,狹長烏黑,長睫不及她卷翹,恰到好處地顯出幾分清雋溫潤。是那種晃眼一看時,覺得他這人應該是屬於很好說話,但絕不會縱容的類型。
路青槐之前沒跟他打過太深的交道,不知道他的界限在哪裡,她自己也不是健談的個性,也就沒有順著話題開玩笑。
“爺爺,您聽到了?昭昭沒有怪我。車上信號不好,到時候見了麵,您再數落我,也來得及。”
路青槐微微恍然,忍不住掀眸偷覷他。
不知不是錯覺,‘來得及’三個字,他刻意有所停頓,像是在呼應她說的話。
本以為再也見不到的人,不僅近在咫尺,還有了同他更深的交集,路青槐隻覺得像是被一場美夢擊中。
謝老爺子這才滿意,又交代了幾句餐廳的包廂位置,電話才掛斷。
謝妄簷看出她的拘謹,溫聲提醒:“爺爺幾十年前在部隊的時候,就是出了名的大嗓門、急性子,兒孫輩又全是男孩,語氣難免聽起來不夠溫柔。”
大概處在謝家這樣的階級地位下,說話都講究藏鋒,並不直白。
路青槐在腦中過了一遍,才聽出他解釋的意思。
她初來乍到,對路家往來的圈子還有些陌生,自然對各位長輩的習慣不了解。他能夠耐著性子告訴她細節,實屬紳士溫和。
他一直是個很好的人,否則也不會無意幫助曾在異國緊張失措的陌路人。
“嗯。”路青槐莞爾,“謝爺爺說話中氣十足,聽起來很有活力,也很有趣。”
提到謝老爺子,謝妄簷眉眼明顯柔和了不少,隻是神情繚繞著一抹若有似無的憂愁。
氣氛驟然安靜下來,林叔笑著接話:“謝部長是老頑童,天天念叨張羅著謝總的婚事,不管謝總怎麼躲,總繞不開這個話題。待會昭小姐跟老爺子見了麵,可有好戲看咯!”
謝家對所雇的幫傭和司機分外友善,連帶著整個家庭氛圍也和諧,路青槐聽著林叔用地道的京腔開謝妄簷的玩笑,忍俊不禁。
現在的男性在相親市場上格外搶手,工作、長相、家境、學曆,擇其二能看得過眼的,都會很快被搶走。謝妄簷無疑是每樣都相當優秀的類型,他們這個階層的人對婚姻的看法,多半是門當戶對、相互助力,得知他連聯姻對象都沒有,路青槐心底生出幾分隱秘的雀躍。
被調侃的謝妄簷輕折眉心,淡聲輕斥,“林叔,連你也要念緊箍咒?”
“不敢不敢。”
林叔平時難得見謝妄簷身邊有過異性,三哥性子冷淡,傾心於他的京圈名媛眾多,麵對各種示好,皆是婉拒,從不見半點動心的跡象。這會從後視鏡裡瞧見他和路青槐並排而坐,一個溫和冷肅,一個清婉寧靜,竟覺得怎麼看怎麼般配。
謝妄簷是家中獨子,父母都是京北大學的教授,倒是不如謝老爺著急,林叔偶爾多嘴幾句,他們夫婦隻說,緣分到了,自然會奮不顧身往上衝,十分佛係。
林叔收回視線,操起了撮合的心思,“昭小姐,老爺子是個熱心腸的,沒事就愛關心晚輩的感情狀況,不說三哥,您也得當心。”
路青槐剛才還在想謝妄簷的事,陡然被提及,有種被拆穿心事的局促。
她蜷了下手指,很快調整好情緒,“我現在主要是想專注事業,暫時不考慮……談戀愛的事。”
林叔笑嗬嗬道:“您和謝總的回答一模一樣。”
這麼巧……嗎?
路青槐側目,餘光落向身側的男人。他連西裝都穿得很板正,領帶一絲不苟地係於喉結下方,下頷線流暢清晰,電腦屏幕的冷藍調光在骨相優渥的輪廓上映著層剪影。
同樣的回答,他說的是真話。
而她編造謊言時,心裡想的卻全是他。
訂餐的地方跟路青槐想象中有點不太一樣。她沒去過什麼特彆昂貴的餐廳,以為會是金碧輝煌,處處透著紙醉金迷四個字的國際酒店。
而這裡,亭台樓榭,梅蘭竹菊掩映,移步即景,要不是有侍者引領,路青槐幾乎要以為這裡是處不對外開放的景點。
謝妄簷走在最前方,背影清舒朗闊,西褲包裹的長腿筆直遒勁,猶如庭院裡的錚錚鬆柏。
“昭昭。”
他驀然停下來,路青槐正在欣賞布景的巧妙之處,一時沒注意腳下青石板路的台階,往前踉蹌幾步。
她的平衡性還算不錯,偶爾被絆並不至於摔倒的地步。
視野裡,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掌遞過來,穩穩地扶在她跟前。謝妄簷很克製,臂膀並未碰到她,大概隻是出於對世交家妹妹的照顧。
她第一次和他距離如此之近,屬於他的,清冽又冷然的雪鬆香氣充盈鼻息間。
路青槐緊張的時候,特彆容易臉紅。從脖頸到耳後連綿一片,白瓷肌膚上泛起緋色,燙得她心跳也跟著輕輕加速。
她輕撐在他的腕骨處,借力站穩,而後迅速抽回手,沒有絲毫的猶豫。
“抱歉,我剛才沒有仔細看路。”路青槐站定,雙手垂落在身側。
月光薄霧輕灑,謝妄簷身高的壓迫感有些強。
路青槐有些出神地想,大概要更高一點的女孩子,才能和他稱作相配吧?
比起她的局促,謝妄簷則顯得鬆弛,從善如流道:“是我的錯,突然停下來,忘了提醒你。”
“我是想跟你商量一下,要不要改口喚我三哥?按年齡的話,我比路家平輩大幾歲,大家都習慣這麼稱呼,你叫我謝先生,顯得有點生分。”
路青槐了然接話,“是怕謝爺爺怪罪吧,我明白。”
她本想試著喚一聲三哥,奈何心裡將他放在高台明月的位置,一時有些難以啟齒。
“嗯。”謝妄簷沒太在意,握住手機同謝老爺子的部下發了條消息,抬眸對她道,“上樓吧。”
“好。”
包廂單獨占據一棟樓閣,玻璃窗將圍爐煮茶的地界隔絕在外,屋內烤著暖氣,看上去就是一派熱氣騰騰的景象。
路青槐從前很討厭冬天,因為南方城市氣候濕冷,寒氣鑽心透骨地往裡鑽,寫字時手腳凍得僵硬。晚上孤兒院的熱水供應量有限,要是去晚了沒排到號,接不到滾燙的熱水,將手置放在其中捂一捂,很容易長出凍瘡。開春時又癢又疼,很是折磨人。
路家讓她見到了很不一樣的冬天。
謝老爺子端坐主位,路老爺子位置稍次,其餘幾個長輩都是生麵孔,路青槐隻認得路建業夫婦,也就是路灩雪的父母,她的親伯父。
見到她,謝家那邊的長輩皆湧出動容。
路灩雪剛從交警那脫身,後腳到,將外套遞出去掛著,“昭昭,你們路上沒堵車嗎?”
“沒有。”
路青槐的父母已故,長輩們太過顧及她的情緒,珍而重之,反倒不知如何開口介紹。還是路灩雪讓侍者拉開座椅,將路青槐安置在她旁邊,跟她對話,將澀然僵滯的氛圍推回去。
“行車記錄儀上傳時出了點故障,鼓搗半天都沒調出來。要不是那年輕的交警還算機靈,我今天恐怕趕不過來了。”
謝老爺子旁邊保養得體的中年婦人嗔道:“下次遇到這種不講理的,直接跟你鄭叔知會一聲就行,哪裡用得著跟輔警交涉。”
路青槐正在根據聲音努力辨彆記住人臉,路灩雪笑回:“年底了,鄭叔忙得腳不沾地,打擾他多不好。”
“一句話的事。”
客套完,路灩雪悄聲同路青槐耳語,一一介紹在場的人。
路青槐有著過目不忘的本事,很快在這三言兩語的對話中,梳理了解謝家現狀。謝老爺子的妻子出身書香門第,幾年前因胃癌去世,膝下育有兩子。謝妄簷的父親是小的那位,孫輩裡的老大和老二,都是由長子所生,剛才說話的,就是謝妄簷的伯母。
她一邊暗暗記下,一邊忍不住對謝妄簷好奇。
原來他是家中獨子。
百度百科不會將這些關係透明化,難怪她先前搜不出來,差點鬨了將他們三個弄做一家的笑話。
謝老爺子發話,晚輩們瞬間靜下來,視線均往主位彙聚。
“老二怎麼又沒來?”老爺子年齡大了,喜歡跟著晚輩們喊。
“他在國際電影節領獎,過幾天還有個什麼慶功宴,除夕才能得空回來。”
謝妄簷跟老二關係最好,趕在老爺子發怒前,不顯山不露水地安撫道:“亦宵戀愛了,爺爺您要是再催他,沒準連孫媳婦都看不到。”
聽到這個,謝老爺子又驚又喜,不過轉瞬,火藥就轉移了,落在謝妄簷身上。
“今天是給昭昭辦的接風宴,我就不當著這麼多人的麵說你了,給你留點麵子。”
謝妄簷笑意淺淡,並未接話,免得戰火又燃過來。
路老爺子朝路青槐招手,示意她過去。
路青槐並不熱衷於社交,不代表她不熟悉這些流程,相反,在人際關係網裡,察言觀色仿佛是與生俱來的天賦,隻是,她很少用在實際中。就像明知領導更喜歡圓滑的人,也知道如何才能將這種圓滑做得漂亮,但骨子裡或許是藏有一點小鎮做題家的清高,比起走捷徑,她更希望自己是靠著能力走到最後。
路謝兩家的關係非常鮮明,哪怕路家在她的認知裡,已經足夠優渥,在謝家麵前,仍舊顯得謙卑謹慎。
看似是家宴,實則還是端著一口氣,不能徹底鬆懈。
謝老爺子今日見到路青槐,看到她那雙同她母親一模一樣的眸子,就覺得分外心疼。連見麵禮都用的是愛妻珍藏多年的帝王綠翡翠手鐲,滿綠的成色,如今市麵上早已炒出幾千萬的天價。
在座的幾位長輩麵上不顯,內心早已掀起軒然。
比起價位,最難得的是它所代表的意義。
這是自愛妻去世後,謝老爺子從未拿出過任何東西,怕觸景生情。
“昭昭,你父母是英雄,無愧於祖國和人民,卻唯獨愧於你,讓你在外流落這麼多年。”謝老爺子壓住內心酸澀,“好孩子,你受苦了。”
路青槐的父母是在緬國同南城邊境犧牲的,他們在毒販窩點臥底六年,在數場走私中向警方傳遞消息,共計繳獲甲基苯丙胺毒品數十萬克、槍械、彈藥上千支,卻在最終的混戰中,為掩護隊友犧牲。
二十幾年前,正是毒販猖獗的時期,為了保護臥底的家人安全,隱藏了一切信息。
就連路老爺子和路建業夫婦,都不知曉她的父母為何失蹤。
隻知道自某一天起,便了無音訊。
那時候,路老爺子為晚輩鋪好了仕途,經曆了爭吵、決裂,所有人都以為,這是一場斷絕父子關係後,再無法回頭的悲劇。
也是基於此,路青槐在孤兒院的這些年,從沒有人找過她。
愧疚、心痛,以及無法挽回的懊悔,各種複雜情緒交織,讓路老爺子近鄉情怯,隻能用更多的金錢去彌補,親情上的疏痕,想觸碰,又忐忑。
路青槐雖然被認領了回來,在路家的地位卻著實尷尬。
她鈍感力太強,沒能察覺那也是座狼窟,謝老爺子便擔起了為她遮風擋雨的責任。
路青槐受情緒感染,眼眶一酸,連忙推拒道:“謝爺爺,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
“不收下就是不認我這個爺爺。”謝老爺子堅持,“以後把‘謝’字去了,昭昭,你就跟著妄簷,喚我一聲爺爺吧。”
此話一出,路建業夫婦臉色微變,用手肘抵了下路灩雪。
路灩雪視若無睹,目光全被清冷似皎月的路青槐吸引,心臟也跟著扯得酸疼。
翡翠手鐲套在腕心,路青槐不由覺出千斤重,她不太好拒絕謝老爺子的一番心意,但這見麵禮實在讓人倍感壓力,眼下就是要求助,也不知該求助誰。
最終還是謝妄簷放下高腳杯,嗓音磁沉,斂唇輕笑,打趣:“爺爺,先前還嫌我凶,我看您有過之而無不及,剛見麵就送這麼份禮,差點把昭昭嚇得不會說話了。”
另外幾位長輩笑出聲,紛紛勸道:“昭昭,彆害怕。以後,我們都是你的家人,一家人哪有見外的?”
終於還是把這茬掀過去,路青槐戴上了這個燙手的鐲子。
她本想敬酒,長輩們笑著給她換成了椰奶,挨個聽她喊了相應的稱呼。
爺爺,大伯父,大伯母,伯父,伯母,大哥。
輪到謝妄簷時,對上那雙漆黑柔和的眸子,她竟然莫名緊張,察覺到一股眩暈的微醺感。
謝妄簷同路灩雪一左一右將她包圍著。
見她止聲,謝妄簷慢條斯理地給她扶了下座椅,單手搭在桌麵,馬甲在腰腹處收緊,大概是飲了一點酒的緣故,喉結上浮出淡淡的紅。
顯得有點欲。
“三哥這個稱呼,是有點燙嘴。剛才外麵在外麵已經喊過了,我就不為難你了。”
“坐吧。”
可是她剛才……
分明沒有喚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