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飛逝,轉眼間,就到了蘇念身體原定的產檢日子。
陸母林雪華一大清早,就中氣十足地在樓下發了話,聲音大得足以穿透厚重的房門,清晰地傳到樓上臥室。
“外麵的那些醫院,人多手雜,亂七八糟的,誰知道究竟乾不乾淨!”
“我已經給趙醫生打過電話了,讓他直接到家裡來,家裡環境熟悉,也方便,我還能親自盯著點,免得出了什麼紕漏!”
趙醫生是陸家聘請多年的家庭醫生,更準確地說,是林雪華的專屬禦用醫師,對她的各種要求向來是有求必應。
陸承宇麵無表情地躺在柔軟的大床上,聽著門外林雪華頤指氣使的安排,額角的青筋不受控製地突突直跳。
他現在,是“蘇念”。
是一個需要被“精心照料”,被“嚴密看管”的孕婦。
這種像個犯人一樣,一舉一動都被人死死監視著的感覺,讓他胸腔中積壓的暴躁幾乎要衝破理智的束縛,恨不得立刻就拆了這棟華麗卻冰冷的彆墅。
可一想到自己肚子裡無辜弱小的小東西,流著他陸承宇血脈的孩子,他便硬生生地將那股即將噴薄而出的滔天火氣,強行壓了下去。
冰冷的檢查床上,更冰冷的儀器探頭,塗抹著耦合劑,在他高高隆起的肚皮上緩緩滑過,帶來一陣不適的涼意。
林雪華就雙手抱胸,像個監工一樣,一瞬不瞬地站在旁邊,眼神銳利而挑剔,仿佛在審視一件即將決定她未來命運的珍貴物品。
“趙醫生啊,你仔仔細細地給我看看,這胎位……它是不是有點不太正啊?”
“我瞧著這肚子的形狀,又尖又挺,這肯定是個大胖孫子!可千萬,千萬不能出任何岔子!”
“還有啊,你再看看蘇念她,是不是最近營養沒怎麼跟上?怎麼我瞧著她這臉色,還是這麼蒼白瘦弱?女孩子家家的,就是太嬌氣了,一點苦都吃不得!”
林雪華的每一句話,都狠狠紮在陸承宇的耳朵裡,刺得他耳膜生疼。
以前怎麼就從來沒有發現,他親生母親說起話來,竟然可以這麼的難聽,這麼的不講道理,尖酸刻薄!
趙醫生臉上依舊掛著標誌性的職業性微笑。
他一邊操作著儀器,一邊含含糊糊地應付著林雪華的各種盤問:“陸夫人,您儘管放寬心。少奶奶的身體底子還是相當不錯的,目前來看,胎兒的各項發育指標也都非常好,很健康。”
陸承宇聽著林雪華沒完沒了的念叨和挑剔,太陽穴一抽一抽地劇痛起來。
他終於,在這一刻,切身體會並深刻明白了,為什麼蘇念在懷孕後期,話會變得越來越少,眼神會變得越來越空洞,整個人都像丟了魂。
若是換成他自己,日日夜夜都要忍受這樣的精神折磨,恐怕也早就想把耳朵徹底堵上,一個字都不想再多聽了!
磨人的產檢,總算是磕磕絆絆地結束了。
趙醫生不動聲色地擦了擦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語氣委婉卻不失專業地建議。
“陸夫人,少奶奶現在已經到了孕晚期,還是需要適當地多走動走動,儘量保持心情的愉悅和舒暢,這樣對胎兒的生長發育,才是最有益的。”
林雪華聽罷,立刻就拍板做了決定。
“行!那就下午,我讓司機老王和小李都陪著她,去咱們家那個私人的山頂公園,好好轉轉,透透氣。”
“也讓她好好散散心,彆整天一個人悶在屋子裡胡思亂想,對孩子不好!”
那副理所當然的語氣,仿佛是在宣布一項天大的恩賜。
陸家名下,位於半山腰的私人公園,經過多年的精心修繕與維護,每一處景致都顯得精致而奢華。
午後的陽光,穿過濃密繁盛的樹葉,在青石鋪就的小徑上,灑下無數斑駁陸離的細碎光影。
陸承宇挺著那個讓他行動日益艱難的大肚子。
在保姆李嫂和司機老王一左一右,亦步亦趨的“護送”下,腳步沉重而緩慢地在公園裡走著。
他看見不遠處。
幾個同樣大著肚子的孕婦,正悠閒地散著步。
她們身邊,無一例外,都跟著小心翼翼攙扶著的丈夫。
那些女人的臉上,洋溢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光彩。
那種光彩,叫做幸福。
而他呢?
一個麵無表情,隻負責“看管”他的保姆。
一個時刻警惕,仿佛他是隨時可能逃逸的重刑犯的司機。
陸承宇的心,毫無預兆地,猛地沉了下去。
他想起了蘇念。
想起她曾經無數次,一個人默默去做產檢的孤單背影。
想起她一個人去上那些枯燥乏味,他嗤之以鼻的孕婦課程。
甚至,連醫院待產包這種本該由丈夫細心準備的東西,都是她一個人,在無數個他熟睡的深夜裡,獨自起身,默默收拾準備。
他陸承宇,何曾陪過她一次?
“產檢的時候,隻有我一個人,真的……有點孤單呢。”
蘇念曾經這樣,用極輕極細微的聲音,跟他抱怨過。
他當時是怎麼回答的?
“矯情!”
“哪個女人不生孩子?就你金貴,就你事多!”
那些刻薄傷人的話,此時如同最鋒利的刀子,一刀刀淩遲著他自己的心。
現在,他終於親身體會到了什麼叫孤立無援。
那種無人分享喜悅,無人分擔憂愁的絕望滋味。
突然。
肚子裡不安分的小家夥,輕輕動了一下。
隔著一層肚皮,微小卻清晰的力道,蠻橫地傳遞了過來。
陸承宇下意識地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高高隆起的腹部,臉上竟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溫柔。
這一幕,分毫不差地落在了不遠處,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後,某個高大身影的眼中。
蘇念穿著陸承宇的手工定製西裝,身形完美地隱匿在濃密的樹蔭暗處。
她終究還是不放心“自己”和未出世的孩子,鬼使神差地偷偷跟了過來。
隨即看到了陸承宇臉上露出的溫柔神情。
蘇念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揪緊。
一時間,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這個陸承宇,是真的因為親身體驗,而在反思悔過?
還是……他又在暗中盤算著什麼她不知道的,更深沉的陰謀?
她不敢輕易確定。
也不敢再輕易相信。
公園的長椅上,陸承宇感受著腹中一下又一下,充滿生命力的胎動。
他突然,控製不住地,很想給蘇念,打個電話。
想問問她,公司裡那些讓他一想起來就頭皮發麻的焦頭爛額的事情,她究竟處理得怎麼樣了。
她有沒有遇到什麼解決不了的麻煩。
有沒有人……趁機欺負她?
他摸出手機,找到了被他設置成靜音和免打擾,卻早已爛熟於心的號碼。
指尖懸在冰冷的撥號鍵上,沉重得遲遲沒有按下去。
他能說什麼?
用蘇念這把細弱又帶著哭腔的嗓子,去問她“陸總”當得順不順手?
還是用這副狼狽不堪的身體,去向她抱怨自己現在尿頻腿腫,腰疼得快要斷掉了?
他陸承宇,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婆婆媽媽,這麼拿不起放不下了!
簡直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