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後,滿懷傷感的儒雅中年便也不再久留,起身抱拳向門內的唐辰道了一聲告辭,旋即大步離去,身影空靈縹緲,映在狹長的胡同中,漸行漸遠,最終消失無蹤。
李羿塵下意識地回望,但可惜隻捕捉到一抹殘影。
天光澄澈,春意盎然。
當少年仍在怔怔出神時,庭院內的唐辰著實惱怒,遠遠呼喊一聲,將少年拉回現實。而少年也即刻有所察覺,當即快步小跑,來到他身旁,連連彎腰致歉。
看著少年如此謙卑的姿態,唐辰心中如堵了一團氣,剛欲發作的怒火,頓時憋悶在肚裡,難受至極。
幾番內心的掙紮之後,唐辰扯了扯嘴角,強行給李羿塵挑毛病,悶聲道:“李羿塵,你給我記牢,你沒有師叔,更沒有祖師爺!下次再見到那中年人,隻能稱呼齊先生,明白否?”
李羿塵眨了眨眼,反問:“還能夠再相見嗎?”
唐辰略作沉默,被眼前這個小家夥弄得有些傷感,“隻要活著,無論怎樣總會有機會的,唐辰老師從不誆人,向來如此,不是麼?”
李羿塵眼眸發亮,如小雞啄米般點頭,“也對,唐辰老師從不騙人!”
“那你要記住,你沒有師叔,隻有一個溫文爾雅的齊先生。”
“有的。有師叔。是齊先生。”
“沒有!向來如此。”
“有的。”
唐辰撫額長歎,實在拗不過少年,此刻他的心情糟糕透頂,恨不得如張揚子所言,在胡同裡尋一塊碩大的板磚,朝李羿塵腦袋砸下去。
不過,一看到李羿塵眼底那如海上生明月般的光芒,他又有些於心不忍。
罷了,一個稱謂而已,無關緊要。他暗自想道。
隨即,唐辰沒好氣地起身,快步走向不遠處的打鐵鋪子,李羿塵與王金龍見此相視一笑,跟了上去。
打鐵鋪子中物件不多,幾把火鉗、一個火爐、一方鍛造台,加上堆積如山、琳琅滿目的鐵塊,便是全部。這些相傳皆是唐辰在六十多年前於外界收購而來,有皇家之物,也有鍛造師公會的,而還有極少數,是世間各大勢力為了討好他而贈予的厚禮。
緣由無外乎唐辰乃是一名白金鍛造大神。
這在鍛造界極為罕見。
世間鍛造分為七等,白級、紅級、紫級、金級、紫金級、白金級、神鍛級,每一個等級都差距懸殊,像李羿塵的白級,不過是一個普通成年人的鍛造水平,而紫級的王金龍,已算得上是能夠打造凡人眼中神鐵的大師。更不必說唐辰這種白金級鍛造大神,那幾乎是無人能夠請動的存在。在李羿塵記憶中的九年裡,唐辰從未在小鎮中展露身手。
但即便如此,依舊無人質疑他的鍛造功力,隻因他初來此地時,王金龍已是他的得力助手,時常為平安巷打造供奉朝廷的供品,品質無不精良,偶爾流入市場,讓兩家都賺得盆滿缽滿。
此時,唐辰快步走出,從琳琅滿目的鐵塊堆中翻出一塊小木盒,緩緩打開,取出一塊布滿灰塵的鐵塊,鐵塊內雜質如絲如縷,看上去平淡無奇,甚至略顯粗劣。
“這是九幽星辰鐵,是我當年尋得的廢鐵,一直未曾打造,就擱置在此處積灰多年,如今便交予你鍛造吧。”唐辰看了一眼,隨手拋出。
李羿塵卻立刻激動地接過,保持著一貫的微笑,躬身九十度:“謝謝唐辰老師!”
這位打心底有些厭惡少年這一貫作風的中年人尷尬地笑笑,未曾想一塊廢鐵,竟能讓少年如此欣喜,回想過往,少年雖一直對他微笑鞠躬,但此次似乎有些不同。究竟有哪些不同,他卻說不清道不明。
唐辰未再多言,隻對身旁的王金龍沉聲道:“小師弟要準備鍛造了,你我出去等候。”
王金龍摸了摸自己的大光頭,苦著臉道:“才剛來就要走啊。”
唐辰眉毛一挑,“那你是打算讓小師弟分心,從而鍛造失敗,跟你一樣天天如同乞丐一般?”
王金龍爭辯道:“我才不像乞丐!”
唐辰嘴角上揚,冷笑連連:“的確,模樣不像。但腦子和目光與乞丐又有何分彆?乞丐見到狗食都能開心,你見到稍好之物不也一樣?盲目滿足於眼前,真是不可教也。”
似乎想到了什麼,唐辰又自嘲地笑笑。
作為一個過來人,去取笑那些青春年少、未經世事滄桑的少年,與嘲笑曾經的自己,又有何區彆?
————
楊柳巷。
王老頭一如既往地洗漱、用膳後,來到大院的梨花樹下眯起雙眼,躺在一張竹椅上,輕輕搖晃。他想起前些日子在平安巷收下的弟子張揚子,不禁嘿嘿笑了起來,“那小娃子,現今想必極為開心吧。也對,老頭子我十年磨一劍,鎮守小鎮三千年,這名聲何其響亮。莫說是諸葛先生,即便唐辰那小子,見了老夫不也得低頭?”
“更不必說,能成為老夫的弟子,那可都是人上之人!”
老人春風滿麵,抬起枯瘦的手掌抓向虛空。
撚住一片潔白梨花。
仿佛抓住了整個春天。
王老頭站起身,輕輕一拋,潔白梨花泛起如夢如幻的光雨。轉瞬之間,便有一隻雪白的靈雀疾馳而來,嫩喙一啄,將那片潔白梨花吞入腹中,靈動的眼眸轉動,與人無異。
“雀兒,你又頑皮!”
王老頭怒目圓睜,滿臉通紅,抄起身旁的竹掃帚就打。
今日他好不容易有興致觀測這方天地,未曾想竟被這般破壞,著實令人怒不可遏。
雪白靈雀眼眸轉動,見掃帚打來,當即振翅高飛,一閃而逝。
消失在漫天梨花之中。
隻留下王老頭的怒罵:“好你個死鳥,彆讓老頭子我逮到你,否則就拔了你那鳥毛,燉靈雀紅燒肉!再飲上那兩口小酒,嘖嘖,下輩子都投不到好人家!”
靈雀一去不返。
王老頭罵夠了,火氣也消了大半,此時,門口忽然傳來敲門聲,他便去開門。不料,門外是位“風姿綽約”的婦女,媚眼如絲,含情脈脈,正朝他拋媚眼。王老頭哪能把持得住?當即嘿嘿地將其邀進門,伸出半個腦袋四處張望,見無人後,重重地關上大門。後麵之事,便不得而知了。
——
張揚子走在廊橋上,沒走幾步便打出一拳,引來眾多異樣的目光。不過這家夥臉皮比城牆還厚,不僅未覺異樣,反而愈發興奮,一拳接一拳地打出,虎虎生風。
不遠處,有個富家子弟笑得前仰後合,輕搖著折扇,笑道:“張揚子,你這是唱的哪一出?平日裡丟人現眼也就罷了,這大庭廣眾之下,沒想到你還是這般嘩眾取寵,可笑至極!”
“笑你大爺的!”
張揚子怒罵一聲,快步前衝,來到那人身旁,二話不說就是一拳,直打得那人鼻梁流血,向後栽入滄桑江。
引來眾人驚呼。
富家子弟不會遊泳,在水裡起起伏伏,卻仍不忘對少年一陣怒吼,不過究竟罵了些什麼,也無人知曉。畢竟這水一口接一口地吞咽,話語含混不清,實在難以聽清。
“哼,崔平安那小子都沒你這般能說,去你娘的,去死吧你!”張揚子望向河中,狠狠地吐了口口水,然後轉身大步離去,瀟灑至極。
行人紛紛避讓,不敢招惹。
跟在富家子弟身後的那幾位仆從更是爭先跳入河中,營救主子,不過最終救下來的,卻是行人中的一位高大鬥笠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