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故意害外婆的。”
外婆的話讓我冷靜了下來。
“你爺爺用你們全族的命,從天道手裡把你偷出來。外婆是反對的,代價太慘痛了。但是外婆攔不住那老東西。”
“外婆試過阻止,所以把你帶了過來,就想你能過得平凡一點。到了到了,還是被那老東西鑽了空子。”
“他沒有害外婆,隻有那三顆印,才能暫時壓住你身體裡麵的至陰氣,讓你能像個普通人一樣和人接觸……”
“記住外婆的話,不要輕易用那三顆印的力量,也不要讓人察覺到你身體裡的至陰氣……”
“把外婆送走之後,你也就走吧。去找胡老三,他欠外婆的人情,在你學會怎麼和人相處之前,他能幫你。”
“也不知道你有沒有那個命,能找到有至陽氣的婆娘……”
“娃子哦,外婆真舍不得你啊……”
外婆的聲音時斷時續,想到哪兒說到哪兒,不成邏輯。
隨著聲音越來越低,漸漸地就沒了聲息。
她帶著遺憾走了,走得卻安詳。
被擦去血汙的臉上帶著慈祥的微笑,皮膚也還沒有來得及失去所有紅潤。
像睡著了一樣。
“外婆!”
我的心突然揪痛起來,眼眶開始泛酸,積蓄了十八年的淚水,奪眶而出。
我匍匐在外婆的腳下,哭得泣不成聲。
於翠花一幫人怔怔望著外婆和我,如同見了鬼,有個漢子甚至尿了褲子。
他們雖連打柳人的門也沒入,吃坐齋這碗飯多年,到底聽說過一些傳聞。
聽到外婆斷斷續續的話,他們終於發現,外婆和他們裝神弄鬼的路子不同,是有真本事。
他們想趁機逃走。
我頭也不回地說:“誰也彆走,留下來送我外婆。”
我的語氣平淡,不帶威脅。
他們卻猜到了不聽話的後果,連傷也沒敢處理,就開始乾活。
立靈堂,布幡,紮紙,攢葬房,清棺……都是乾這種事的老手,他們乾的很利索。
我親手為外婆斂了妝。
全村的人都來送了外婆。
外婆一輩子,同行恨她,村裡的人畏她,卻也敬她。
她生前,他們害怕近她的身,死後卻不約而同地聚了過來。
外婆是至陽命數,不敢由男人抬棺,村裡湊了八個才嫁進村裡的新媳婦。
為了感謝她們,我漏了絲縷至陰氣作為報答,能護她們一輩子不病不痛。
當然她們不知道,或許等到她們風燭殘年的那一天,才會憶起這一天的值得。
死人其實沒有頭七回魂這回事,都是世俗人自己杜撰出來的風俗而已。
我不想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老屋。
送走外婆的第二天,我就進了縣城。
我沒在人堆裡過活過,缺乏與人相處的常識。
所以我聽了外婆的話,去找胡老三,讓他教我在人堆裡過活的本事。
胡老三是綽號,他的大名叫做胡春連,經營一家專門生產香燭紙錢的工廠。
他能做這門營生,是受了外婆的指點,所以工廠有外婆五個點的乾股。
快三十年了,外婆從來沒有拿過分紅。
她跟胡老三說過,這些錢全都留給我。
胡老三是個好人,兩口子身上都不見有錢人的高高在上。
他們尤敬外婆,逢年過節都不缺拜訪問候,八成的外村業務,也都是通過他到的外婆手裡。
從某種程度上說,他算是外婆對外的經紀人。
他也很喜歡我,常常在外婆跟前提起,要把他那個比我大一歲的女兒嫁給我。
每到這個時候,外婆總是笑笑不語。
胡老三也不著急,依舊每次見麵都提,樂此不疲。
他卻不知道,外婆不應,那是在救他們一家人的命。
如同以往一樣,見我上門,胡老三熱情不改。
“咦,應天來了,快進來坐會兒。叔這裡馬上就忙完,一會兒一起回家,正好幼寧今天剛好放假回家。”
幼寧就是胡老三一直想撮合給我的閨女,是我跟著外婆之後,為數不多的玩伴之一。
胡老三將我讓進辦公室,一邊處理手裡的事,一邊跟我說話。
“太太身體怎麼樣,她咋沒和你一起來?”
胡老三習慣性地抬頭看我,因為我不開口說話,一直用手語和人交流。
“外婆走了。”
胡老三怔怔地看著我,目露駭然。
他嘴裡含了半句話,顯然是對我能開口說話的驚訝。
但他到底沒說出來,隻是不停念叨著“走了?怎麼就走了呢?”
胡老三匆匆收拾完手裡的事,朝我揮揮手,“走,回家。”
回去的路上,他問我外婆的後事,我惜字如金地答了,他就沒再說話。
胡老三的家也在縣郊,和工廠不遠的地方。
自建的彆墅,不奢華,但是大,也精致。
他家那口子見我時,也如胡老三一般熱情,隨後也問到了外婆。
胡老三代我回答說:“太太去了。”
那口子一愣,隨即空曠的客廳裡落針可聞。
我呆呆看了他們一會兒,開口說:“外婆讓我過來,學學和人相處的本事。”
“啊,啊?”
胡老三有些錯愕,隨即有些牽強地笑了起來。
“那啥,你坐會兒,我和你嬸先去做飯……”
胡老三當著我的麵給那口子使個眼色,兩人轉進了廚房。
我一個人端端正正坐在客廳裡,無所事事地開始去觀看思維裡的三枚印章。
念頭落在它們身上的時候,我似乎能夠感覺到它們的雀躍。
然後,我發現我的思維變得非常敏銳。
進而,五感似乎都加強了,我陡然間能夠聽到很遠的聲音。
仿佛有個新世界的大門為我打開。
那一刻我也變得雀躍起來,開始順著敏銳的五感去細辨那些聲音。
我聽到了來自廚房裡,胡老三兩口子刻意壓低聲音的對話。
“那癆鬼不是啞巴嗎?他怎麼突然開口說話了?”
“這誰知道呢。他自小就是病懨懨的癆鬼模樣,渾身陰氣森森,站跟前就跟鬼要上身一樣。”
“那你還一門心思地想要把幼寧嫁給他。”
“嘁,那不是為了討太太歡心嗎?打從第一次提,太太拒絕之後,我就知道那不可能。”
“就你膽子大,萬一太太鬆口,我看你怎麼辦?”
“太太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心慈著呢。大不了到時候讓幼寧自己拒絕,就說她看不上。難道太太還能強人所難咋地?”
“……”
我的眉頭一點一點鎖起來。
我隻是不擅和人打交道,卻不是傻。
那兩口子的對話,明顯充滿了對我的排斥和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