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似乎都被四合院的高牆擋在了外麵,忽然,門被猛地推開,帶進一股寒風。
廊下隻有揮動掃帚的張九思,剛掃完一小堆雪,忽被一隻戴皮手套的手攥住腕骨。
“張九思,”盛葳喘著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我有點事想問你。”
張九思的動作頓住片刻,抬眼看她,雪花落在他肩頭,他默默頷首,聲音平淡:
“正好,我也有事要找小姐。”
他心底盤算著,年已過完,自己也該回長白山了,可目光掃過她凍得微紅的臉頰和那雙仰望的眼眸,念頭竟有些模糊起來。
“那去你房裡。”話音未落,盛葳便不容分說,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就要往房裡拖。
張九思被她這風風火火的架勢弄得一怔,身體卻已本能地順從跟著邁步。
視線輕掃過她腳底,反客為主,手腕一翻掙脫,又瞬間轉為穩穩扶住那細瘦胳膊。
屋內,盛葳甩開大衣扣子,往黃梨木椅背一搭:“要不你先說吧,什麼事?”
張九思看著對麵人忽覺喉頭發緊,原本想好的辭行話,在舌尖轉了一圈又咽回去。
張家人從來就不擅長告彆,而他這突然冒出的念頭本就已昭示了他的某種不可說。
這裡有他敬仰的族長,有插科打諢的族人,有院外人間的煙火氣,還有……她。
盤桓在心頭關於離開的念頭,竟像投入熱水的冰塊,在對上她時已無聲融去半分。
“小姐先說。”他垂眸掩住眼底思緒。
盛葳也不賣關子,單刀直入:“你知不知道黑毛蛇是什麼蛇?”
張九思霍然抬眼,眸中濺出星點詫異。
黑毛蛇對張家人而言,意義自然十分特殊,那是深埋在家族曆史塵埃下的禁忌。
她為何突然問起這個?誰告訴她的?
他早已經看出來,族長他們顯然對她有所隱瞞,但並非防備,分明是在護著她,瞞著那些血腥舊事,怕她卷入更深的旋渦。
他還想通了,當時她去張家古宅怕也是瞞著其他人去的,結果從他嘴裡套到了話。
但這件事非同尋常,他一時遲疑,沒有出聲,心中不知該不該觸碰這禁忌的邊界。
沉默如同實質般在狹小的房間彌漫開。
他的罕見猶豫讓她心頭疑雲更重,張小蛇支吾其詞,如今張九思也三緘其口……
難道這蛇……與張家有關?這個念頭如一道驚雷劈開思緒,她心頭猛地一悸——
是了!他們向來隻會瞞著她張家的事。
張慕塵說她是幼時被黑毛蛇咬過,但她根本想不通自己會如何接觸到這東西,他們更從未深談過這蛇的來曆與可怕之處。
“你為什麼不敢告訴我?”盛葳猝然上前幾步,指尖扣住他的手臂逼問,“這蛇……是不是跟張家守護的秘密有關?”
張九思任她抓著,身體緊繃如弓弦,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依舊守口如瓶。
她開始頭腦風暴,一個大膽荒謬的念頭驟然成型,眼神渙散又狂熱地喃喃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既然黑毛蛇毒能讓我看到過去,那如果能通過讀取更多的蛇毒……豈不是就能看到更多畫麵?”
盛葳想起那些零碎的夢境,眼底豁然雪亮,現在一切的難題都將因此迎刃而解!
“不可以!”
張九思臉色驟變,下意識厲聲製止,鉗住她手腕的力道大得讓她一時吃痛。
黑毛蛇承載的記憶是隨機的,裡麵不妨會藏著些不可言說的黑暗與瘋狂,那足以摧毀一個人的精神,甚至可能喪失理智……
“憑什麼不行?!”她猛地抬頭,眼中燃起叛逆的火焰。“你們少管我!”
“我被黑毛蛇咬過但我沒死!這就足以證明我可以承受!”她失控地吼出聲。
她想到那些與眾不同的夢,想到齊羽,想到張海客他們的諱莫如深……這一切都指向了一個可能——她或許就是那個特殊!
“你……”她竟被黑毛蛇咬過?!
張九思倒退半步,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黑毛蛇脾氣暴烈且有劇毒極難控製,一旦殺人還會進入屍體並產卵,張家人尚需某種秘術護持,她如何……
其他人的奇怪態度此刻被串連成一條驚悚線索,她的體質想來該是特殊的。
巨大的駭然攫住他,讓他一時失了力。
失神的刹那,盛葳已旋風般撞開門。
張九思回神急追:“小姐!”喊聲驚破院中寂靜。
剛追出房門,就見盛葳一頭直直撞上個高大身影,是拎著筐凍梨剛回來的張海洋。
他手臂一橫扶著她穩穩攔住去路,聲音低沉平靜:“慌慌張張,乾什麼去?”
他目光掃過她,又落到追來的張九思身上,顯然剛剛的動靜他沒錯過,濃眉擰緊:
“張九思,你招她了?”
——
屋內暖意融融,卻驅不散某種無形的緊繃,張海洋的目光落在盛葳空蕩蕩的脖頸:
“圍巾呢?”
盛葳一愣,這才想起什麼,臉上浮起一絲懊惱,抬眼看向張海洋的眼神裡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委屈:
“我好像……忘在花兒爺那兒了。”
張海洋沒說什麼,隻是眉梢微挑,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又落在另一人身上。
張九思從進來後,就一直垂頭收聲,兩人無聲的劍拔弩張,他一眼便了然於胸。
盛葳心裡頭正盤算著要怎麼支開人。
“海洋哥,”她忽然仰臉,燈下那雙眸子濕漉漉的,“我想吃你剛買的凍梨。”
這話意圖太明顯,張海洋何等敏銳,早已將察言觀色、洞悉人心的能力刻進本能。
她這點刻意為之的小心思,在他眼中如同白紙黑字般清晰,她也知道他聽得懂。
不過小孩借口都找好了,他當麵拆穿也不好,叫他聲哥更不容易,隻能寵著縱著。
“等我。”張海洋應得乾脆,抬手揉了揉她的發頂,力道帶著安撫意味。
轉身時卻又意味深長地看了張九思一眼,他不願為難她,但也隻有她是例外。
門關上的刹那,盛葳神色驟變,眼底的水汽霎時蒸乾,隻剩下近乎冷峭的平靜:
“剛才的事若被他們問起,你依然半個字也不許吐,想辦法圓過去。”
張九思淡定抬眸,陰影遮去他大半的表情,那雙眼睛曆經了太多的歲月滄桑,早已經沒有什麼能讓他們這樣的人真正動容。
“不過實話告訴你,我已經想到辦法了,你就算告訴他們,也奈何不了我。”
那話透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反正不過是跟他們大吵一架,撕破臉而已。”
“什麼辦法。”
張九思連漣漪都無,他在評估她話裡的真實性,評估她所謂的辦法裡潛藏的風險。
那是出於自身絕對實力的自信,再大的風浪於他,或許也隻是一朵稍高的浪花。
“你沒必要知道。”她不相信任何人。
“這很危險。”
張九思終於生出一絲難以捕捉的情緒波動,似乎他僅有的幾次情緒都是因為她。
他見過太多固執而最終走向毀滅的人。
“危險?”盛葳聲音陡然拔高,話語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和淡淡的嘲意:
“你怎麼也學張啟靈他們那套說辭?”
“你們活到如今,危險的事情見得多也做得多了吧?明明是他們一步步把我推到這個地步,可你看他們現在又是在乾什麼?”
把她毫不猶豫踹進火坑,卻又害怕她被燙著,怎麼會有這麼這麼奇怪的一群人?
她不知,是因為那顆本裹滿算計如今卻又長著以愛為刺的心把他們紮得麵目全非。
但他們也已經改變不了一切,所以隻得步步為營,不敢讓一丁點事情脫離掌控。
她逼近一步,一字一頓地丟下那句話:
“也是你們告訴我——我是張家人。”
所以她如今的執拗,都是有跡可循的。
這一句話如刀出鞘,張九思被迫沉默。
眼前人骨子裡那份屬於家族血脈的、與生俱來的偏執與自我,在這一刻宣告蘇醒。
我行我素,一意孤行,對危險的征服與追逐……這正是張家人在漫長歲月中賴以生存,卻也常常因此墜入某種深淵的特質。
他用指尖極其輕微地抵了一下身旁的桌麵無聲敲擊,這似乎是他在漫長生命裡保留的為數不多的、用來表達思考的小習慣。
張九思一下想到很多過往,想到年輕族人重蹈覆轍時不免產生一種悲憫,畢竟所有張家人最初都相信自己總能掌控點什麼。
此刻的她,竟如出一轍。
那份熟悉的、屬於張家人的瘋狂底色。
“太像了。”他沒頭沒尾地呢喃一句,目光越過她投向紛飛雪幕,眼神深邃難辨。
他還想說點什麼,最終隻是極輕地闔了下眼,歎息般丟出兩個字:“隨你。”
不是妥協,是尊重,他尊重她的選擇。
窗外,張海洋的腳步聲漸近,盛葳瞬間恢複乖巧模樣,仿佛剛才的鋒芒隻是幻覺。
張九思垂眸,唇角幾不可察地勾了勾。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她。
有意思。
從這一刻始,他內心深處的某種本能似乎也跟著覺醒,因她身上流淌著同樣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