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時,張啟靈倏然睜眼。
他垂眸看向臂彎裡蜷成一團的盛葳,睡顏恬靜,筆尖正抵著他鎖骨,呼吸間的熱氣熨著頸窩的皮膚,幾縷烏發纏在他胸膛。
他冬天體溫偏高,像個天然火爐,即便蓋著厚實的棉被,她也總會無意識地往熱源靠,他也樂得接受,將她更深地嵌進懷裡。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相擁而眠,但每次抱著她,都讓他感到心裡鼓鼓脹脹的很滿足。
他竟也不知不覺貪戀起這種親密接觸。
清晨的寒氣凜冽刺骨,院裡黑瞎子拎著昨夜忘收的毛巾,此刻凍成硬邦邦的一塊。
他抬眼就看見張啟靈從西廂房裡邁步出來,神情自然得仿佛那是他自己的屋子。
黑瞎子墨鏡後的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促狹,話裡帶著點痞氣,調侃道:
“看不出來啊啞巴?瞧著悶聲不響,還真把人哄好了?怎麼哄的?”
這話意有所指,昨夜那場無聲的驚濤駭浪,顯然瞞不過他,不過看他那樣子……
他就知道這老小子內裡悶著壞呢,故意在這時候走出來讓他看見的是吧?
張啟靈連個眼風也不給,洗漱完後,徑直走向牆角炭盆,動作嫻熟地生起火來。
怎麼哄,當然是用嘴哄的,效果極佳。
日頭漸高時,西廂房門“吱呀”洞開。
盛葳裹著珍珠白大衣走出,流蘇掃過門檻,內搭收腰長裙包住纖細腰身,係帶鬆鬆挽成蝶形,整個人清純乾淨得像一捧新雪。
屋內寒氣被暖霧衝散,八仙桌邊的人影齊轉頭,窗邊看綠植的張九思也聞聲回首。
“張九思,你換新衣服了?”盛葳在留給她的主位坐下,目光掃過對方修長的脖頸,“我還正打算今天帶你去買幾身呢。”
他換了身禁欲內斂的煙灰高領毛衣,襯得胸肌若隱若現,外麵夾克裹著寬肩窄腰。
昨天還裹著土氣棉襖的青年,此刻活像從雜誌裡走出來的男模,張家人均衣架子。
“張海俠給的。”張九思垂眼拉平毛衣下擺,經過昨晚,他想他已經了解他們了。
被點名的張海俠正將一籠蟹黃湯包推到她麵前:“不合身再換。”他溫潤的嗓音一如往常,正如他一向細膩的心思。
桌上琳琅滿目:滿盤的蝦餃,金黃酥脆的油條,醬菜,豆漿、焦圈、蟹黃湯包……
不算多高大上,都是很平常的早餐,也不是他們不買,而是這些都是她愛吃的。
張慕塵正用銀匙往碗裡添桂花糖藕,盛葳這才想起問:“張慕塵,你那邊……”
“無妨。”張慕塵將描金瓷碗放在她麵前,眼角微彎,“他昨天去天津談事了。”
“嘗嘗這個。”張海客推來個青花碟,“天津捎來的十八街麻花,淩晨才到的。”
“這豆漿小心燙,等一會喝。”張小蛇掌心貼著感受了下溫度,挪避開她手邊。
黑瞎子目光掃過滿桌吃食,感歎:“你們這是把半個北京城的早點都搬來了?”
“瞎子你也來吃呀,這麼多,要是不吃完豈不能浪費了。”盛葳也沒有忘記他,看看這一屋子的張家人,把人家都擠哪去了。
說到剛剛買衣服,張千軍萬馬把筷子一放,臉色臭臭地氣鼓鼓道:“我們跟你生活這麼久,你都沒給我們買過衣服呢。”
他癟著嘴,活像個被搶了糖的孩子,偷瞥她一眼,嗓門憋得發悶,梗著脖子:
“當然了,我也不是說一定想要……”
“喜新厭舊咯~”張海樓立刻見縫插針,筷子在指尖轉了個花,“某些人剛來就有新衣服穿,我們這些老人啊……”
“閉嘴。”
盛葳眼皮都不抬,手上利落地給兩人各夾了個焦圈,試圖堵上那喋喋不休的嘴。
一抬頭,卻對上一圈期待的目光——
張海俠臉上淺笑溫柔如初,張小蛇嘴咬著筷子巴巴望著,連一向少話的張海洋都不動聲色把碗往她這邊推了推,耳根微紅。
一個個臉上都明晃晃寫著“我也要”。
“……”
盛葳深吸一口氣,認命地執起公筷,像投喂動物的飼養員,給每人都夾了一筷子。
張九思看著碗裡突然多出來的蝦餃,臉上閃過一絲無措。
這種奇異的氣氛對他來說太過新奇,漫長的生命裡他極少體驗到。
至少能跟族長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還真是沒體驗過,雖奇怪,不過……倒是不賴。
“好吃嗎?”盛葳鼓著腮幫偏頭看他。
青年遲疑地點頭,耳尖卻悄悄染上紅。
這細微變化沒能逃過張海客的眼睛,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張啟靈,後者正悄悄地往盛葳手邊遞了杯豆漿,杯底壓著一張卡。
“這是?”
“買衣服。”張啟靈言簡意賅,目光掃過滿屋子突然僵住的張家人,又淡淡瞥開。
昨天他穿的那件黑色高領衣還是她買的,說天天穿連帽衫,簡直就像沒換衣服。
但買衣服隻是順便,交家底兒才是真。
“你不是不記得密碼嗎?”她疑惑道。
“……這張想起來了。”他語氣平淡,身為盜墓界的張爺,怎麼可能隻有一張卡。
東北人的觀念裡,老婆的地位最高。
——
雪粒子敲著車窗,盛葳用指尖劃過蒙霧的玻璃,看到窗外青灰磚牆連綿如龍脊。
車最終停在一扇緊扣的烏木大門前,門鈸是盤踞的螭獸,玄鐵獸首還銜著銅環。
“這是哪兒?”
盛葳嗬出口白氣,眸中閃過一絲疑惑,早餐剛散就被他們神神秘秘地帶出來了。
張海洋默不作聲地遞來一個綁帶禮盒。
盛葳掀開盒蓋,裡頭靜靜裝著兩個印燙金國徽的紅本本,《房屋所有權證》和《國有土地使用證》,心中訝然,這是……
“新年禮物。”
張海客取下身上的方格圍巾給她戴上。
“三進四合院,你小時候說想住大房子,我們總算可以正大光明地送給你了。”
“張海洋,你又買房子啦?”她立刻懷疑地看向私底下總是悶聲賺大錢的張海洋。
意外的是,這次他搖了搖頭,沉聲道:
“是我們。”
“以後你就可以來這兒住,”張海樓懶洋洋地倚在車門邊,“當然主要是——”
“我們也可以住進來!”
張千軍萬馬搶過話頭,這是他們暗中考量好久的事,就想著給她個驚喜,“總比你和族長還有那個臭瞎子擠著強。”
最重要的還是,住在一起能方便很多。
誰叫他們個個耳力太好,但住在這裡就算動靜再大也不會擔心有人聽牆角了。
他們誰都沒有提,但誰都有這個意思。
“先進去看看。”張海樓幾步跨上前。
推開厚重院門,迎麵是道影壁,青磚浮雕著鬆鶴延年的圖案,山巒縫隙裡鑽著幾枝忍冬藤,枯枝上攢著雪絨似的花苞。
轉過影壁,庭院豁然開朗,青石板路上乾乾淨淨,嵌著幾點雪痕,一路蜿蜒而去。
抄手遊廊連接正房廂房,簷下有幾盞燈籠,簷角蹲著模樣憨拙的石獸,背上馱著薄雪,院中的老梅枝乾上點綴著零星紅蕊。
“正房五間,廂房各三間,算上後罩房總共二十七間,”張海俠溫聲介紹,“地龍也都全鋪過了,屋裡的家具也一應俱全。”
他補了句:“知道你愛寫生,特意留了畫室,推窗就能看西山積雪,聽雨殘荷。”
穿過垂花門,二進院的布局更顯精巧。
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旁引了活水,做成一方小池,水麵還有半畝枯荷支棱著,池底鋪著青玉碎片,甚至還有幾尾錦鯉悠然擺尾。
旁邊有亭,柱子黑黢油亮,一股子沉甸甸的、帶著蜜味的木香混在冷風裡飄過來。
金絲楠木……她心中不由得倒吸涼氣。
盛葳突然發現池邊石凳的造型有些眼熟:“這是……蘇州拙政園的……”
“嗯,一比一複刻的。”張海樓鏡片一閃,“原主人是乾隆年間的蘇州織造。”
整個宅邸沉穆如山,氣勢恢宏,一切都低調到了極致,卻處處透著細致和用心。
盛葳環顧四周,不由得小聲嘀咕道:
“這……這得多少錢啊?”
都說西式體現錢,中式體現權,即便是她見過世麵,也被這不動聲色的豪闊震住。
張海客輕笑:“光緒年間的宅子,勉強入眼,至於錢你不用擔心……”他頓了頓,“不過就是庫房裡隨手翻幾件古董的事。”
三進院的正廳門楣上懸著方烏木匾,上書“聽雪”二字,落款竟是書畫家董其昌。
屋內清一色黃花梨家具,多寶閣上錯落擺著幾件文玩,盛葳隨手拿起個天青釉的筆洗,底部的“宣德年製”讓她指尖一顫。
“小心。”張啟靈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後,聲音依舊平淡,卻伸手托住她的腕子。
在這裡住著怕是得小心翼翼,這看似尋常的陳設,隨便擺著的一件都價值連城。
而他們送宅子就像送顆白菜,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這就是來自千年家族的實力嗎?
盛葳環顧四周,終於發現了點異樣。
“這裡跟張家古宅有點像,”她蹙起眉,“但是……又不一樣。”
張九思站在廊下,聞言替她解惑:“張家古宅是清朝雷氏家族的人設計建造的。”
“這裡也請了雷氏後人來修繕,”張海客接話,“雷氏善用借景之法,既保留原來的格局,又添了些新意,畢竟時代變了。”
張家求個千年不腐,這裡是枯木逢春。
“喜歡嗎?”張慕塵輕輕扶住她肩膀。
盛葳抿了抿唇,突然覺得手中的房本有些發燙,這些可惡的老妖怪,把她的喜好摸得透徹,連她小時候的話都記得一清二楚。
“還行吧。”她故意撇起小嘴,卻掩不住眼底的開心,“但房間是不是太多了?”
張海客握住她的手搓了搓:“不多。”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其他人,耐人尋味道:“這樣才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