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黃的梧桐葉打著旋落在車前蓋上。
盛葳靠在車窗上,看著玻璃倒影裡張啟靈的側臉。他正望著前方道路,睫毛在眼下投出淺淡的陰影,像宣紙上暈開的墨痕。
“就停這兒吧。”張慕塵突然開口,聲音比平時低沉,他已經變回了夥計形象。
車停在胡同口,他環視了周圍一圈,下車從後備箱取出一個黑背包,帶上鴨舌帽。
“你真要繼續扮那個‘阿默’?”她拽住張慕塵的背包帶,布料在她指間繃緊。
張慕塵轉過身,雙手握住她的肩膀。他的掌心很暖,透過單薄的衣料傳來令人安心的溫度,看著她擔憂自己的眼神覺得心熱。
“微微,有些事情必須得有人去做。”
“你知道的,張家人從不輕易出現在人前,解語臣救過我,何況我需要一個明麵的身份,這也是我們一直以來的生存方式。”
“你跟著族長是最安全的。”
張慕塵看了眼靠在車邊的張啟靈,他站在不遠處,連帽衫的陰影遮住了他的表情。
“暗處有我們,所以……”他頓了頓,突然刮了刮她的鼻梁,“彆總想著冒險。”
盛葳攥緊裝著資料的牛皮袋:“要是這一切都結束,你們是不是也不用再躲……”
“現在這樣,已經夠好了。”張慕塵打斷她,關於未來,他們也是無法預料的。
盛葳把牛皮袋遞給他:“那你把這些帶給解語臣。”她頓了頓,“你不要受傷。”
張慕塵接過東西,目光卻越過她再次看向張啟靈,兩個男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彙。
他被除名時,並未見過這位年輕的族長,但他早已對張家的未來不抱希望。但此刻對方淡漠的眼神掃過來,竟讓他覺得……
眼前的男人的確擔得上族長一名,他緘默強大,完全有資格成為張家的精神圖騰。
很多年前的“叛變”像一道無形的牆橫亙在他們之間——他為了秘密任務背叛過家族,而張啟靈作為一族之長本該清理門戶。
但張啟靈隻是靜靜地站著,看他的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水。
張慕塵突然站直身子,右手握拳抵住左肩,這是張家外放弟子以示請罪的古禮。
張啟靈頷首的幅度小得看不見,風吹動他額前的碎發,隻有垂於褲縫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動了動,張慕塵緊繃的肩膀驟然鬆懈。
盛葳隻是突然覺得鼻腔發酸,她從張海客幾人平時的話間和行為就知道,張啟靈身為張家族長對他們這群人來說似乎不一般。
族長就像是……張家所有人的大家長。
張海樓曾經說,他們有族長,就有家。
她希望張啟靈能有家,張慕塵也能有。
張海客他們是在黃昏時分離開的,他們也有自己的任務,就像每一個張家人都要肩負的,天邊的夕陽把幾個男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交錯在地麵上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走了。”張海客出聲,從風衣內袋摸出張銀行卡,直接塞進盛葳衛衣口袋。
“你和族長的零花錢,密碼是你的生日。”他瞥了眼張啟靈,意味不明道,“還有,彆吃太多糖,族長會看著你。”
“我這算是在啃老嗎?”盛葳努了努嘴,在張海客臉黑之前,及時地轉移視線。
她走到張海俠麵前,他今天穿了件灰色高領毛衣,襯得本就溫潤的人更顯柔和。
盛葳突然摸出兜裡所有的水果糖,拿過他的大掌,一股腦全部塞進他的手心。
“那天晚上……”她聲音低下去,“你生氣了。”她還沒忘那晚他的那一聲歎息。
塑料糖紙在他掌心發出細碎聲響。他怔了怔,似乎是想到什麼,忽然笑了,屈指輕彈她額頭:“我是氣自己,不是衝你。”
說罷,當真把糖果全數收進自己口袋,眼睛彎了彎,“不過客哥說的對,沒收。”
她還是跟小時候一模一樣,真好。
張海洋上前一步,幽幽出聲:“以後離九門的人遠些,他們沒你想的那麼簡單。”
“還能有人比你們這群老狐狸難搞?”她撇嘴,卻見張千軍萬馬在這時蹭過來。
他今天頭上沒插筷子,額間綁了根發帶,少了份仙風道骨,多了些少年意氣,從懷裡掏出個繡著八卦圖的香囊,耳尖通紅:
“這是新調的安神香……”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可以讓你少做點噩夢。”
“我有香水。”盛葳故意出聲道。
果然看見對方眼睛裡的光暗下去,像被雲遮住的月亮。她接過香囊聞了聞,“不過陽台正好有花盆空著,拿來當香爐正好。”
張千軍萬馬的眼睛又亮起來,像隻被順毛的大金毛。他低頭去翻布包想再拿些什麼,卻被張海客拎著後領不客氣地拽走:
“走了,再磨蹭天都黑了。”
走幾步張海客又回頭,眼角泛起細紋:“記得窗戶彆鎖太死,我們會來看你的。”
“張海樓不許來!”
車燈漸遠,胡同裡隻剩下槐花簌簌落地的聲響,遠處傳來幾聲收廢品的搖鈴聲。
盛葳望著影子消失的方向,忽然被夜風吹得打了個噴嚏,兩人並肩走在巷子裡。
“你很開心?”
張啟靈看著她的側臉,暮色把她的睫毛染成淡金色,她低著頭用鞋尖踢飛一顆石子,石子撞在胡同的磚牆上,彈進陰溝裡。
盛葳突然伸手勾住他垂在身側的右臂,食指隔著布料戳了戳他緊繃的小臂肌肉:
“回家了,你不開心嗎?”
她歪頭看他被路燈鍍了層淡光的側臉,輕飄飄的一句話像片羽毛掃過他耳畔。
張啟靈的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家”這個字像顆石子墜進深潭。
這是她搬進四合院的第六個月,半年的時間,足夠她將四合院的一切打上烙印。
連院裡的那顆老棗樹都給它起了名字,叫“棗起”,她希望明年它能多結點棗吃。
本是死物,此刻卻突然有了彆的鮮活。
“你還沒回答我,你開心嗎?”她固執地問道,張啟靈早已能自然應對她的直球。
“嗯。”
“張起靈。”盛葳突然拽停他,抱著他的胳膊晃,“我想吃冰糖葫蘆。”
張啟靈才聞到空氣裡飄來股熟悉的甜味,意味不明地瞟了她一眼,攤都還沒看到,味兒倒是先尋著了,鼻子倒是好用。
他沒說話,隻是按住她蠢蠢欲動的手。
“回家。”
盛葳拽著他袖口不依不饒:“你不要聽張海客的……”
夜風突然掀起她鬢角的碎發,張起靈抬手替她捋到耳後時,指尖碰到她溫熱的耳垂,這個動作讓兩人都莫名地愣了下。
“明天買。”他彆開眼,淡定收回手。
“明日複明日,明日吃兩串……”
“多了,兩顆。”
“不行!剩下的要浪費……”
“我吃。”
路燈把他們的影子疊在斑駁的磚牆上,恍若枝葉交錯,根係糾纏。
——
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時,盛葳低頭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一抬頭,視線越過張啟靈的肩頭,落在石桌旁那個陌生男人身上。
院內的人聽見聲音轉過頭來。
那人看起來約莫四十多歲,眼角有幾絲皺紋,眼裡閃爍著某種精明的光。
他身上的土腥氣很淡,卻足夠讓她辨認出這是個常年在墓裡打滾的人。不是普通土夫子那種醃入味的腐朽氣息,而是更深層、更隱秘的,像是從骨子裡滲出來的陰狠。
除此之外,她似乎還聞到股莫名熟悉的味道,而張啟靈看見此人下意識皺了下眉。
“喲,小祖宗這是玩夠了?終於舍得回來了。”黑瞎子的聲音帶著慣常的調侃,但盛葳注意到他擱在石桌上的手指微微繃緊。
吳三省往前邁了半步,盛葳不自覺地往旁邊人身側靠了半步,感受到衣袖下他手臂肌肉的緊繃。張啟靈不動聲色擋住她:
“小哥好久不見了。”男人的目光在張啟靈身上停留了一瞬,又轉向盛葳。
“小姑娘,你是無邪的朋友吧?我聽小邪提過你。”他笑了笑,眼角的紋路更深。
“我是他的三叔,吳三省。”
這人居然是無邪一直在找的三叔?
這下明白了,她心道難怪,那熟悉的味道就是她在無邪身上聞到過,那個總是用濕漉漉的眼神看她的無邪,那股味道就像……
就像是小狗身上的那股味道,但不臭。
盛葳發現他在以一種她看不懂的眼神打量著自己,但還是硬著頭皮跟他打招呼。
“你好。”
“聽黑瞎子說你去長沙玩了?”吳三省摸出包沒拆封的煙,“齊羽那老房子……”他撕煙盒的動作突然頓住,“可不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