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飯桌上,空氣安靜得近乎凝滯。
筷子偶爾碰撞碗沿的聲響在這種寂靜中被無限放大,連吞咽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許是今早房間裡太熱鬨,她又不得不換了件新外套,清冷中帶著稚氣,發梢還帶著沐浴後的濕氣,有幾縷不聽話地黏在頸側。
眼圈依舊還有些餘紅,還沾著一點未乾的濕氣,像是哭過又很快收拾好了情緒。
張海俠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她用筷子戳碗裡米飯的小動作,這是她心情煩躁時特有的習慣,動作很輕卻帶著某種固執的力道。
從她指節發白的力度來看,顯然上午與張慕塵那場爭吵的餘波尚未完全平息。
不過現在她能容許張慕塵坐在她身側的這個位置,已經算是某種程度上的和解。
終究還是不一樣的,張慕塵太了解她了,知道她執著的是什麼,也懂得拿捏她的性格脾氣,哄她已經是刻進骨子裡的本能。
“這魚蒸得有點老了。”張海洋少見地開口,聲音在凝滯的空氣裡劃開一道口子。
張千軍萬馬配合地夾了一塊魚肉夾進嘴裡,一本正經搭腔,“鹽也放多了。”
他們都知道這隻是無關緊要的閒談,為的是緩解餐桌上令人窒息的沉默。
所有人的注意力其實都暗自集中在那個低頭戳飯粒的人身上,包括沉默的張啟靈。
他吃飯的姿態一如既往地端正,安靜淡定,如果忽略他眨眼略快的頻率的話,倒還真以為他對周遭暗湧的情緒毫無察覺。
他們所有人都默契地沒提上午的事。但並不代表那些爭吵、質問,還有……那些氣話,他們不會往心裡去,相反他們很計較。
從上午那場爭吵中那無意的一句“等結束這一切,我就和你們張家人徹底兩清”說出口的瞬間,他們之間的氣氛就悄然變了。
嗬,兩清?
那張小嘴慣會說些戳他們心窩子的話。
他們耳力好得可怕,何況當時就站在樓下不遠,他們能清楚地聽見她說的每一個字,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胸腔裡扭曲翻騰。
那句話像一把鈍刀,緩慢而殘忍地割開他們自以為堅固的防線。
她怎麼敢?
怎麼能在受夠了張家的庇護後,如此輕易地說要斬斷一切?怎麼可以那麼殘忍?
有些印記,不是句氣話就可以抹去的。
“你,你,你,還有你——”
突然的聲音打斷心中所想,筷子尖突然指向對麵四個埋頭扒飯的腦袋:張海客、張海洋、張海俠和張千軍萬馬上輪流點過。
“你們四個也裝過盛懷良,是不是?還有張海樓。”她終於意識到這個問題。
四人的動作同時滯住。
張海客的筷子懸在半空,張海洋的湯勺輕輕磕在碗沿,張海俠挑起菜又放下,張千軍萬馬嘴裡還塞著肉,腮幫子鼓著,眼睛瞪得溜圓,被她的話一下噎得咳嗽到臉紅。
“心虛了吧?”她瞪著張千軍萬馬。
張起靈默默把湯碗往她手邊推了推,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埋頭悄悄發紅的眼角。
四道視線齊刷刷轉向張慕塵,像是在無聲質問著什麼,張海客更是感到喉嚨發緊。
卻見對方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神色如常地夾了一筷子雞蛋放進盛葳碗裡。
他寧願暴露出自己肮臟的心思,也沒有對她吐露半分關於實驗室青銅鈴的事,都被他給誆過去了。
本就受了他的刺激,如果一下子告訴她,她隻會崩潰,甚至可能做出極端的事情來,但他知道這件事瞞不住,終究會敗露。
“彆看他了,是我自己猜到的。”她的聲音帶著某種尖銳的諷刺,“既然他可以裝成盛懷良,所以你們也可以,對吧?”
張海洋的筷子輕輕擱在碗沿,發出輕響。沒人回答,因為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當然裝過,被人欺負了抱著哄她,裝老寒腿教她騎自行車,買小裙子給她拍照片,哄著她乖乖拔智齒,晚上給她掖被角……
他們用假身份織成無數個細微的密網,如今獵物卻想撕破網兜,跟他們撇清關係。
他們知道她想要自由,誰又不想要?這世上也沒有絕對的自由,命數是逃不開的。
她連恨意都是張家親自澆灌出來的,就像被馴養的鷹隼,就算啄傷主人翅膀,飛出去的每一寸軌跡都在預料之中。
血緣、養育、羈絆……這些早就織成堅硬的鐵鏈,將她死死囚困在張家的籠子裡。
張家人的麵具戴久了會烙進皮肉,就像她身體裡張家眾人為她輸送的血液——
早已經分不清了。
甚至這身血肉筋骨都是他們養出來的,死後也隻能跟他們葬進同一個地方。
活著逃不開,死了也彆想跟他們撇清。
生是張家人,死是張家鬼。
這才是張家人刻在血脈裡的宿命。
瘋子就該跟瘋子一起才對,天造地設。
他們能完美地扮十二年的慈祥祖父,自然也能用24年,48年……磨平她的利齒。
“你們都很了解我,脖子上的疤跟他一樣。”她目光掃過每一張驟然繃緊的臉。
“裝得還挺像樣的。”她冷笑一聲。
那笑容讓張海客想起他第一次以真麵目去蘇州接她時的場景——
雨後初晴的陽光透過梧桐葉投下斑駁的影子,而她站在門後像隻怯怯的小兔,警惕地打量他這個自稱“初次見麵”的陌生人。
“尤其是你,張海客,剛來蘇州接我去香港那會還假裝跟我是第一次認識。”
“這餿主意可不是我出的。”張海客聽見自己蒼白解釋,聲音比他想象的要乾澀。
眼風輕飄飄地掃向正剝蝦的張慕塵。
蝦殼在張慕塵指尖裂成兩半,蝦肉穩穩落進盛葳碗裡,她從鼻子裡哼哼兩聲:
“反正你們張家人永遠都是有苦衷,永遠在算計,以後你們沒機會裝神弄鬼了。”
她突然把張啟靈的碗拽過來,嘩啦啦倒進去半盤番茄炒雞蛋,看著他沉靜的側臉:
“張啟靈最好,就他沒扮過盛懷良。”
這個動作做得太過刻意,又太過自然,無疑讓桌上幾個男人的眼神同時暗了下來,卻隻敢盯著族長碗裡金燦燦的雞蛋山。
她把她最愛的菜給了他,這個動作像記耳光,抽得他們無法做出任何,隻得掩飾般移開眼神,筷子齊齊轉向紅燒肉。
她甚至沒有抬眼看一下他們的反應,明目張膽的偏愛比任何言語都更具殺傷力。
張啟靈麵不改色地接受了這份“獎勵”,連咀嚼的頻率都沒有變化,但張海俠注意到族長握著筷子的手指略微收緊了些。
“微微。”張海俠決定主動出擊,“我們尊重你,但你得給我們一個解釋,這次幸虧是有驚無險,你怎麼會找到齊羽家?”
“我在夢裡見過他,他不是壞人。”她的眼神閃爍了一下,筷子在碗裡畫著圈圈。
夢裡……這無疑不是一個好的信號。
“什麼夢……”他話還沒完就被打斷。
盛葳突然把衛衣兜帽罩住腦袋:“我的夢,我的秘密。”她隔著布料悶聲說,“就像你們裝成盛懷良,也是你們的秘密。”
張啟靈往她碗裡夾了一筷子排骨,不動聲色地套話:“還夢到過誰?”
盛葳抬眼看他,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很重要?所以這就是我會被你們拿來做局的特殊之處?”
不等無意繃緊的眾人開口解釋,她自顧自道:“西沙墓裡那個十二隻手的女屍。”
“有人把她按進那個金絲楠木棺裡,我還變成個明朝的挑土工,還有其他奇奇怪怪的……”她警惕地並未全盤托出所有細節。
張海俠感覺眼皮突然無意識跳了跳。
“哦,還有汪臧海。”
輕飄飄的三個字像驚雷炸起波瀾,張海客感到一陣尖銳的耳鳴,他看見張海洋的手背上暴起青筋,張慕塵的瞳孔驟然收縮。
張啟靈的反應最直接——他一把攥住盛葳的手腕,力道大得讓她輕吸一口氣。
“怎麼?”盛葳環視眾人緊繃的麵容,“那時候我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還有後麵那些事,要是知道我肯定把他打一頓。”
說到這個,她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她看向張慕塵。
“我小時候真的被黑毛蛇咬過嗎?張小蛇說這種蛇會讓我看到一些類似記憶的東西,可我一點都記不得,我的記憶是……”
“怪我們沒保護好你。”張慕塵回答得飛快,表情有一瞬間的凝滯。
“這種蛇毒會讓你記憶混亂,有些人可能還會覺得自己像條蛇,所以你記不得。”
他的眼神下意識瞟了張啟靈一眼,又很快收回。這個細微的動作沒有逃過她的眼睛,但她隻是輕輕“嗯”了聲,不再追問。
突然的沉默裡,盛葳把最後一塊糖醋排骨夾給張啟靈,“那真盛懷良到底是誰?”
張慕塵垂眼給她添了菜,臉色平靜:
“一個死人而已,隨便挑的一張皮,我每年帶你去燒香的那個無名碑就是他。”
他倒不是什麼善良,他隻是感謝,感謝他在生命的最後關頭做了回人,救了微微。
在她垂頭看不到的地方,眾人已經完成了無聲的眼神交彙,這無疑不是個好消息。
她似乎已經說完了想說的話,才開始專心對付碗裡被她戳得千瘡百孔的米飯。
張海客注視著她撲閃的睫毛,想起十四年前第一次見到女孩的場景。
那時候她還是個渾身是傷的小不點,像隻沒未孵化成蝶的繭,蜷縮在張慕塵懷裡。
十二年。足夠一個傷痕累累的孩子長成如今這個會平靜地撕開他們偽裝的大姑娘。
他們教她許多,卻忘了教她最重要的一點:有些羈絆一旦形成,就永遠無法抹去。
但話已經說出了口,有些東西,終究是不一樣了,以後隨時可能掀起新的風暴。
“微微,我能吃番茄炒雞蛋嗎……”張千軍萬馬眼巴巴地看她,試探地問道。
女孩哼哼兩聲,把盤子遞過去,“隨便,但是我要吃番茄,你吃雞蛋。”
這像是一個信號,有人突然偷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