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忙忙碌碌，轉眼到月中旬。
十五號這天，市委大禮堂的燈光比往常更加明亮。
顧杳站在後台陰影處，透過帷幕縫隙望向座無虛席的觀眾席。
本市五家權威媒體的攝像機已經架好，記者們調試設備的細微聲響在安靜的大廳裡格外清晰。
這是近五年來規模最大的體製內賽事——“ai走進體製”主題演講，全市機關單位所有在編人員均可報名參賽。
顧杳深吸一口氣，感覺心臟在胸腔裡瘋狂跳動。
提前演練過無數遍，本不該如此緊張。
但今天不同，評委席上坐著的那位，讓她手心微微出汗。
“下一位參賽者，市政辦公室綜合二科顧杳同誌。”主持人的聲音通過音響傳遍整個禮堂。
顧杳整理了一下深藍色襯衣領口，將演講稿最後掃一遍，然後折好放進口袋。
她不需要稿子，這些文字早已爛熟於心。
禮堂的燈光有些刺眼。
顧杳站定在演講台後，目光掠過台下黑壓壓的人群，最後落在評委席上。
四位評委都是重量級人物：市委校副校長李明華，市科技局局長張衛國，省行政學院教授陳誌遠，以及最中間那位——邛海市s長周政良。
男人今天穿著白色襯衫，沒有打領帶，扣子係到最頂端，顯得比平日裡更為嚴肅正式。
他正低頭翻看參賽者資料，冷峻的麵容下，給人一種隱形壓迫感。
“各位領導，各位同事，大家好。”顧杳的聲音在麥克風裡顯得格外清亮，“我是市政辦綜合二科的顧杳，今天我演講的題目是《你會被取代嗎》。”
她停頓了一下，禮堂裡安靜到能聽見空調運轉聲。
“ai是否會取代公務員？”顧杳直接拋出了這個尖銳的問題，“我覺得可以取代，可後來一想，似乎有些困難。”
台下傳來幾聲輕笑。
顧杳看到周政良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落向她。
“ai不會上班摸魚，不懂溜須拍馬，更沒錢買茅台和華子。”顧杳嘴角微微上揚，“試問這種不懂人情世故的職場菜鳥，如何能生存下去？”
這一次，笑聲更大了。
連不苟言笑的周政良唇角也露出似有若無的微弧。
顧杳感到自己的緊張正在消散，取而代之是一種奇妙的自信。
她繼續道：“它一板一眼，油鹽不進，做任何工作，都嚴格按規矩辦事，如此不懂變通，就不怕領導給它穿小鞋嗎？”
台下爆發出更大的笑聲和掌聲。
顧杳看到評委席上的陳誌遠教授正笑著搖頭，而張衛國局長則低頭快速記錄著什麼。
“但是。”顧杳話鋒一轉，聲音變得嚴肅，“如果我們把這個問題反過來思考：為什麼ai在某些崗位上會難以取代人類？是因為我們的工作真的需要那些‘人情世故’嗎？”
禮堂裡的氣氛驟然變得凝重。
顧杳注意到周政良放下了手中的筆，身體微微前傾，原本波瀾不驚的目光變得凝聚專注。
“讓我們看看本市的一些案例。”顧杳點擊遙控器，大屏幕上出現兩張照片。
“去年被開的董某某局長，利用職務之便收受高達三百萬元；前年被的張某某處長，長期占用公共資源為親屬謀利。請問，ai會這樣做嗎？”
台下鴉雀無聲。
顧杳看到幾位領導交換了一下眼神。
“不會。”她自問自答，“因為ai沒有私欲，不會汙受，不會以權謀私。從這個角度看，ai不僅能夠取代他們，而且應該取代他們。”
顧杳再次點擊遙控器，屏幕切換到另外兩張照片：“但是，讓我們再看看這兩位。馬某某科長，三十年來堅持每周下基層，解決了無數群眾實際困難；陳某某局長，退休那天收到二十七麵群眾自發送來的錦旗。請問，ai能做到這樣嗎？”
她的聲線跟隨情緒，發生變化：“也許技術上可以模擬，但那種發自內心的關懷，那種設身處地為群眾著想的情懷，是代碼無法編寫的。”
禮堂裡響起熱烈的掌聲。
顧杳看到周政良也在輕輕鼓掌，目光中帶著讚許。
“所以，我的結論是。”顧杳深吸一口氣，“當未來某天，ai走進體製，自己的崗位能否被取代，不是ai說了算，是人民。
能像馬科長、陳局長那樣真心實意為人民服務的公務員，永遠不會被取代；而那些把職位當作謀私工具的，不如早點讓位給ai。”
她凝神屏息，目光掃過全場：“最後，我想請問在座各位一個問題——”
顧杳直視評委席，出乎意料地直接看向了周政良,清聲發問：“周書記，您覺得您會被ai取代嗎？”
全場嘩然。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大領導的反應。
周政良畢生第一次，在這樣的場合，以這樣的方式被參賽者點名。
他雙手交叉放到桌上，隨即露出一個真誠的笑容。
“很好的問題。”周政良拿起麵前的麥克風，聲音沉穩有力，“我認為，隻要我每天醒來都問自己‘今天我能為群眾做些什麼’，而不是‘今天我能從職位中得到什麼’，那麼答案自然明了。”
話落，全場爆發出雷鳴般掌聲。
顧杳感到一陣釋然，她微笑著向大領導點頭致意，然後看向全場：“所以，在座各位，大家捫心自問，你會被取代嗎？我的演講到此結束，謝謝大家。”
掌聲經久不息。
顧杳鞠躬致謝，轉身走下台階時，腿有些發軟。
她做到了，而且做得比預想的更好。
回到座位後，周圍的同事紛紛向她豎起大拇指。
處長激動地拍著她的肩膀：“小顧，夠膽識，連周書記都互動了！”
顧杳笑了笑，目光不自覺地又飄向評委席。周政良正在和旁邊的評委交談，不時看向她這邊。
這次比賽采用全新評選機製。
評委隻有點評權，決定權交給全市公務員通過官方通道投票，投票將持續到七月底，八月初公布最終排名結果。
這種創新方式避免了評委夾私的可能，真正做到了公平公正。
誠如此刻，禮堂的燈光依然明亮，照在每個人臉上。
顧杳想起演講結尾的那句話——“你會被取代嗎？”
從踏上這條路第一天起，她心中就有了更深的感悟：在這個變革的時代，唯有不忘初心，才能真正立於不敗之地。
演講結束七十二小時，顧杳票數一路猛漲，斷層式穩居第一，發言稿轉載量更是高達幾十萬次，可謂在邛海體製內一戰成名。
媒體視頻傳到京城。
七月二十號當日，周政良接到京大校長陳津南來電。
平日專注於學術研究的舅舅，特意在電話裡跟他打探顧同學的近況。
想當初，自己給足誠意都未留下的苗子，如今一則演講視頻嶄露鋒芒，說不驕傲是假的。
畢竟
陳津南朝外甥炫耀道：“她是我學生，沒想到吧？”
聽筒傳出舅舅欣慰愉悅的笑聲。
周政良拿著手機走到窗前，目光落向遠處高樓，唇角微微勾起淺弧。
待對方情緒平複些許。
他才冷靜開口：“您可能不知，顧杳還有另一層身份。”
什麼。
陳津南挑了下眉，靜待後文。
沉默須臾。
周政良氣定神閒介紹：“我是她男朋友。”
？？
電話裡一下安靜。
陳津南笑容頓住，腦中掛出問號。
誰，是誰男朋友。
有點繞。
臭小子，欺負他年紀大反應慢。
慢慢地，陳津南眼神意外又驚喜，試探著詢問外甥：“什麼時候的事，怎麼沒聽你母親提起過？”
“很快。”周政良收回視線往辦公桌走，從容預測，“最遲半小時內，您應該就會接到消息。”
果然，話音一落。
陳津南手機進入電話，來電顯示正是‘陳婉棠’。
好吧。
“既然這樣，那就先掛了，我跟你母親聊兩句。”
臨末，陳津南又隨口笑問：“進展到哪步，明年能喝上喜酒？”
“我會努力。”周政良說。
電話切斷，陳津南忍不住感慨。沒想到兜兜轉轉，小姑娘竟變相繞回來。
看來，她跟京城很有緣分。
確切而言，是跟他陳津南有緣。
當晚回到家，顧杳的手機同樣也沒消停。
體製內的親戚同事，舊時的大學校友，包括一些許久未聯係的高中同學，都發來信息打探情況。
大多第一句話是：“視頻裡的人是你？”
顧杳私底下掃了幾眼，覺得自己不太上鏡。
體製內沒辦法否認，彆人又不傻。
但對於圈外人士，她仔細斟酌一番，還是打算隱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越到風口浪尖，越要保持低調。
奈何，事與願違。
八點左右，顧杳進浴室洗澡，嘗試幾分鐘放不出熱水，才發現熱水器出了故障。
是以前的老牌子，估計裡麵配件已經老化。
不得已，隻能擦乾水漬，重新套上衣服。
拍照給嵐姐，問她臨江苑附近有沒有電器維修店。
大約十分鐘，收到回複。
楊嵐：【是我疏忽，早該換一台新的，你耐心等等，我馬上安排。】
原本以為，至少得等個把小時。
不料對方辦事效率出奇的快。
門鈴一響，顧杳幾乎沒多想，便直接過去開門。
結果，映入眼簾的卻並非嵐姐。
是她老公，旁邊跟著一位電器安裝工。
“”
空氣尷尬。
小姑娘擋在門口，遲遲未動，沒有讓人進去的意思。
先撥通嵐姐電話，確認無誤後，才肯放行。
看她警惕性蠻高，男人鏡片後的目光劃過了然，微笑主動伸手：“上次忘記介紹，我是市jw馮謙。”
顧杳沒有回握，隻麵色如常點頭：“我知道，你是嵐姐的老公，時常聽她提起你。”
“她說我什麼？”馮謙也不惱，停在半空的手收回去，饒有興致地問。
廚房傳來安裝響動。
入戶門完全敞開，倒不用刻意避嫌。
定神兩秒，顧杳認真恭維：“嵐姐說您家庭責任感很強，孝順父母，對老婆孩子好，對誰都好，是個大好人。”
對方聽完一笑。
視線直勾勾落在女孩臉上，馮謙緩緩糾結：“倒也不是對誰都好，我曆來欣賞優秀的女性，比如最近那則演講視頻。”
顧杳快吐了。
“優秀的女性千千萬，小小演講視頻，有幸得大家喜歡而已，不值一提。”顧杳不露聲色看向廚房，預估安裝工作已進行到一半。
思緒間，對方突然朝她靠近。
顧杳下意識後退，小腿抵到茶幾邊緣，發出碰撞聲。
“小心。”男人想握住她胳膊，被她靈活躲開。
“沒事。”顧杳提醒，“客廳太小，馮副處注意安全距離。”
甩出職位稱呼，暗示對方彆得寸進尺。
小姑娘脾氣如同演講風格那般，有個性，且又渾身帶刺。
馮謙微微一笑，看著顧杳道：“其實你說的沒錯，即便一鳴驚人，自身再優秀，倘若無靠山無背景，想繼續發光發熱，很難。”
偷換概念的本事，真讓人大開眼界。
顧杳扯了扯唇，“不好意思，我沒聽懂。”
能寫出那樣犀利的稿子，會聽不懂？
餘光掠過玄關敞開的大門，馮謙沒再接話，稍微往後退兩步，意味深長地結束話題。
他說：“你跟楊嵐關係不錯，同在體製內，以後遇到什麼困難，可以找我。”
拋出‘橄欖枝’。
“怎麼聯係？”
顧杳天真地問：“通過嵐姐嗎？”
“這是我‘工作’號碼。”
馮謙遞來一張紙條，上麵是139打頭。
小姑娘沒接。
男人彎下腰，放在茶幾上，用水杯壓住。
廚房熱水器打燃，安裝工叮囑：“平時儘量保持室內通風，定期檢查排氣管，避免頻繁開關電源，可以有效延長熱水器的使用壽命。”
接過單據，顧杳仔細檢查一遍，點頭道謝。
目送安裝工離開，馮謙也告辭。
臨走前，掃一眼桌上紙條，又掠過小姑娘年輕姣好的麵容，才邁腿踏出那扇門。
砰一聲，關上。
顧杳靠著門板冷靜幾秒。
從兜裡摸出手機，按下錄音暫停鍵，點擊保存。
順手發給周政良。
不管有沒有用，起碼也夠渣男喝一壺。
等等
她猛然意識到什麼，立馬按住想撤回，已來不及。
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