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四十分鐘闡述，現場安靜到落針可聞。
過分嚴肅的氛圍，促使顧杳不得不更加注重效率，因為後麵還有幾位領導提問環節，她不能把時間卡得太緊。
但要想把係統講明白，首先得讓自己放鬆下來。
然而，大領導的存在，無疑給這件事增添了難度。
演示落幕，顧杳暫時關閉麥克風，拿起旁邊的水淺飲幾口，耐心等待。
遲遲不見下方動靜，她正納悶，卻聽遠程視頻中，氣定神閒響起一道低嗓。
周政良翻看係統功能文檔，結合剛才的實況，提出核心點：“將異常預警信息推送到內部所有i，這是基於哪方麵考慮。”
大領導不愧是大領導。
開場便如此犀利。
顧杳鎮定心神，看著下方眾人，一本正經道：“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既然有人夢裡發大財，怎麼能讓他一個人藏著掖著，公之於眾，讓大家見者有份，豈不更好。”
話音落地，整間會議室陷入死寂。
在座幾位領導，仿佛被施法定住一般，幾乎動彈不得。
她在說什麼鬼話。
許東平遲緩轉動眼珠，觀察其他人的反應。
沒錯。
齊刷刷同步，震驚，卻無人敢吱聲。
就這樣，空氣凝固的狀態不知持續多久。
直到視頻裡傳來周政良淡笑。
極輕一聲。
情緒難辨，波瀾不驚。
落入發改委主任耳裡，卻更像利劍出鞘，寒意逼人。
新係統一旦投入使用，他這個當家做主的，恐怕時時刻刻都得以身作則，吾日三省吾身了。
其實小姑娘剛剛的言論，看似膽大妄為，實則話糙理不糙。
大領導想聽的，不僅是說給他聽，還要讓所有乾部跟著一起聽。
刺激吧。
顧杳不著痕跡舒出口氣，在完成使命的最後一刻，竟有種前所未有的榮幸。
結束時，恰逢徐默拿文件進來，需要簽字。
視頻聽筒裡，鋼筆劃過紙麵，留下細微摩擦聲。
一片緘默中，渾勁字跡落於底部。
周政良麵色平靜合起文件，拿話詢問其他人：“關於預警信息推送方式，你們如何看。”
該來的跑不掉。
首當其衝，自然是主任。
整理思緒，老乾部發表自己的建議。
“自查功能剛上線，不妨先交由各部門試用一段時間，如果沒什麼改善意見，方可普及整個政務係統。”
此話一出，眾人也隨即附和。
兜來轉去，應該同意現階段的推送方式。但前提是，要先有緩衝期。
老奸巨猾。
倘若用著用著，真有人提出問題，豈不又得沒完沒了地修修補補，正式普及便遙遙無期？
剛腹誹完，就聽大領導下達明確指令，“兩月為期，試用結束後，立即全麵更新。”
“好，我們內部一定照辦。”
話已至此，主任不敢有異議。
剩餘半小時的細節討論，周政良還有其他公務要處理，所以不參與。
通訊掐斷前，他淡聲留句：“係統改革初見雛形，對功能進行精簡完善之際，彆忽略基層功勞。”
顧杳驚訝抬眸。
萬萬沒想到，大領導居然會
顯然，這話說給孟處長聽的。
當事者沒開口，主任率先表態：“周書記放心，發改委各部門向來賞罰分明，小顧這次做的不錯，理應嘉獎。”
旁邊充當空氣的孟長鈞，笑而不語，看向女孩的眼神裡，充盈欣賞。
許科長見狀，更是對顧杳刮目相看。
心想。
小姑娘年紀輕輕，做事沉穩靠譜，的確是個潛力股。倘若今後再得周書記照拂，恐怕前途無量。
不得不說，他當初真沒看錯人。
一碼歸一碼。
比起口頭誇讚，顧杳更在意具體是什麼獎勵。
帶薪休假？或者發獎金？
可惜，都不是。
散會後，孟處長將她叫到辦公室，拋出重磅炸彈，“小顧想不想體驗新的工作環境？”
新環境！
腦中第一反應，自己該不會烏鴉嘴，一語成讖了吧。
看她神情遲鈍，孟長鈞溫煦笑了笑，開門見山：“市政大樓空出一個信息安全崗位，待遇方麵和現在相差不大，但對你今後的發展空間，肯定會更有利。”
顧杳沒明白。
從職責內容來看，繼續留在項目科，才能充分發揮她的專業特長。
為什麼會覺得，調去市政更好？
沉思間，孟長鈞又說：“如果暫時拿不定主意，可以先考慮考慮，這事不急。”
明明她一語未發。
可心裡想什麼，對方好像全都知道。
顧杳點頭：“謝謝孟處長提點，我會認真考慮，儘快給答複。”
“彆有壓力，遵從本心就好。”
意思是，調職全憑自願。
她若不想去，沒人能勉強。
當晚，顧杳左思右想，還是打算征詢一下家裡老乾部的意見。
撥通父親電話。
此時，夫妻倆正坐在客廳看電視。
閨女來電，顧敬銘拿起遙控器將音量調小，在妻子的注視中接聽。
“爸爸，跟你說個事。”
靜靜聽閨女講完，顧敬銘思索幾秒，問她自己有何想法。
顧杳杵著下巴，鼓了鼓腮，直言道：“信息安全崗位，說白了就是閒職。”
“什麼閒不閒的。”
顧主任扭正她的思想，“再閒的職位，也有其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你還年輕，不能太心高氣傲，要懂得尊重每一個崗位。”
“爸爸，您誤會了。”
她挺直腰板解釋：“我是擔心，萬一調到市政，發現那份工作並不適合我，該怎麼辦。”
其實是怕把自己養廢，沒好意思明說。
知女莫若母。
沈老師幾乎一秒領悟閨女的話外之意。
接過丈夫手機。
沈敏不繞彎子：“你做任何決定，爸爸媽媽都會支持，留在現單位也好，調去市政也罷，重要的是，你要用行動對得起自己的選擇。”
母親說得對。
收到滿意答案，顧杳心情瞬間釋放。
掛斷電話後，顧敬銘熄掉屏幕，盤腿坐上沙發，虛心請教妻子：“你怎麼就能一眼看穿閨女的心思？”
從小到大，孩子極有主見，隻是想得到父母的認可。
沈老師輕哼一聲，表示不想教。
教會老伴，餓死自己。
不劃算。
顧主任噎住：
次日周末，不用上班。
略過早餐，直接睡到自然醒。
因為近期工作強度大，一旦鬆懈躺下，便很難再起。
中午十二點整，被一通電話吵醒。
顧杳睜開困頓的眼皮，盯著天花板一動不動，待神識徹底回歸，才懶洋洋伸出手去摸床頭手機。
來自本地的陌生號碼，明顯是推銷。
但出於習慣，還是做做樣子接聽。
“喂，哪位。”
語調無情。
就在靜等對方開始業務推銷時，電話裡卻陷入短暫沉默。
兩秒鐘。
耳邊傳來磁性低嗓：“我是周政良。”
誰。
顧杳下意識屏住呼吸。
然後，身體反應快於腦子，動作迅速從床上坐起。
握緊手機，禮貌詢問：“周書記找我，有什麼吩咐？”
隔著聽筒，能感受到女孩嗓音微微沙啞。
應該還沒起床。
周政良背靠露台欄杆，唇角輕抬，“倘若不方便接電話，我晚點再打過來。”
額，不用。
小姑娘臉紅。
反正午飯時間到，再不起，得餓死。
窸窸窣窣拿過外套穿好，下床。她馬不停蹄直奔客廳，打開茶幾上的電腦，登錄郵箱，做好全套準備工作。
電話那頭忙的不亦樂乎。
周政良失笑輕點煙灰，打斷小顧同誌：“不是公務，是私事。”
一切響動戛然而止。
思緒停頓半拍，顧杳默默細品。
私事？
她跟大領導之間，能有什麼——
對了。
突然想起一件事，顧杳連忙道：“周書記今晚有空嗎，我請您吃飯。”
小姑娘很上道。
周政良自然沒意見。
小顧同誌又問：“您在飲食方麵，有什麼忌口？”
考慮的比較周全。
但大領導向來紳士，意料之中，會讓她隨意安排即可。
顧杳天真，卻不傻。
趁午飯之餘，在微信上偷偷谘詢徐秘書，想從對方口中了解到男人的喜好。
大致總結為，偏好清淡，不喜重口味。
恰巧與她相反。
排除事先預備的兩家餐廳，翻開點評網，繼續找。
下午三點左右，終於搞定。
將時間和地點以短信形式，發送給周政良。
幾分鐘，收到回複：【嗯。】
呼出口氣。
如釋重負往沙發一躺，她想，以後再也不敢輕易欠領導人情。
太難了。
考慮到男人特殊身份，顧杳可謂精挑細選。
首先要避開鬨市，其次餐廳的客流量不能太大，最後一點，菜品與店內服務，評價至少五星。
於是，最終選定位於西城區的一家小眾中餐館。
為了不讓領導等，顧杳特意提前半小時出發。可路上有些堵車，抵達吃飯地點已接近六點。
推開包廂門，發現周政良比她先到。
今日大幅度降溫，男人潔白襯衫外加了一件黑色風衣，黑白融合配色下，不僅削減幾分上位者氣場，還給整個人平添不少親和感。
顧杳暗示自己，權當跟普通朋友吃頓飯。
彆緊張。
朝男人頷首落座，然後征詢對方，是否可以上菜。
小姑娘端端正正坐在對麵，舉止落落大方，但言語間，仍舊帶著疏離和拘謹。
周政良斂神看她，語氣溫和：“以前沒跟異性單獨吃過飯？”
以前。
前男友算不算。
領導既然如此問，肯定要排除程牧的。
“確實挺少。”
趁服務員布菜空檔，顧杳主動接話，亦在試圖緩和用餐氛圍。
她說：“念大學那會兒，父母耳提麵命，勸誡我以學業為重，不能過早談戀愛。所以即使有男生邀請，我也沒膽去。”
確是實話。
大學四年，計算機係‘乖乖女’名號絕非白給。整棟宿舍男生打賭，費時三月，愣沒一個人能成功約到她。
在京大，畢業論文過稿，可比交男朋友重要的多。
而且當時，壓根沒想過除考公以外的事。
安靜的包廂裡。
女孩分享自己大學生活，周政良則麵色沉靜喝著茶，認真傾聽。
講到最後，顧杳隨口一問：“周書記，您大學談過戀愛嗎。”
話已落地，想刹車都來不及。
心底懊惱。
膽子夠大，竟八卦到大領導身上。
無傷大雅的話題，卻能有效拉近距離，周政良緩緩放下茶杯，在小姑娘赧然注視下，追憶當年。
沒談過。
甚至畢業後，就被扔去部隊曆練了兩年。再回來，無縫銜接進體製，待仕途步入正軌，家裡便安排相親，順理成章結婚，直到婚姻破裂。
詳儘而單調。
顧杳沒想到，大領導三十五年的人生，過得比她還枯燥乏味。
感慨頗深的模樣落入周政良眼底，含笑問她：“跟你想象中的故事，有何不同？”
區彆可太大了。
“我以為會很勵誌。”顧杳直言道。
在她印象中，老乾部每每談及過往，到最後總能歸納為一個詞，艱苦。
但從男人剛才的話語間，卻聽不出絲毫
該怎麼形容。
大概是，過於冷靜。
仿佛在以旁觀者的角度，講述彆人的人生。
一眼看穿小姑娘的感受，周政良沒有辯解，隻微微抬了下唇角，彰顯出此刻心情不錯。
為何不錯。
因為短短十分鐘內，她視線停留在他臉上的時間，遠超三分之一。
不得不說。
周書記在追女孩子這條路上，自我攻略能力，有億點點強。
飯至中途，服務員送來一束花，說是本店兩周年慶，按慣例回贈老客戶。
老客戶。
她分明第一次光顧。
本以為店家搞錯，下秒，腦子反應過來。
難道，是大領導經常到這家店消費？
極有可能。
垂目看向懷裡的花，鬱金香點綴著滿天星，香味芬芳怡人，花瓣飽滿而純潔。
顧杳輕輕聞一下，心裡還挺喜歡。
將花收好，抬目正想說話，卻直直對上男人目光。
柔和燈光下，周政良正靜靜注視著她，眼神溫溺。
呼吸微滯。
那瞬間，小姑娘憨憨愣住，恍然有種熱戀中約會的錯覺。
被這念頭嚇到。
她趕緊醒神，倉促收回視線，埋頭專心吃飯。
期間，在大領導的引導下，又聊了未來幾年職業規劃。甚至不小心，還講漏自己的一些生活小陋習。
比如那日搬家。
十幾個收納袋，塞滿整整一輛小貨車。
難以想象，獨居女孩竟會有如此多行李。
顧杳喜歡網購。
尤其嗜好收藏毛茸茸玩偶、各種動漫周邊盲盒、以及跳舞機配套的高保真音響。
以上，便是當初她拒絕搬去表姐住所的最大原因。
領導麵前，私生活部分自然要適可而止，所以很快便岔開話題。
飯近尾聲，顧杳借故去洗手間。
結賬時，卻被櫃台告知，周先生已經付過。
頓住兩秒。
她說：“能不能看一下賬單？”
對方點頭。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