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決定好了嗎?以外門弟子身份繼續留在血筋門中。”
孫、陳兩人眉眼之間皆是喜色,孫富貴更是:“陸老大你不知道吧?咱們宗門的新地址就在我老家,成了血筋門的外門弟子後,我離家也近,再一個也有了身份,背靠血筋門,要是能在修出點名堂來,成為內門弟子,這輩子也就沒什麼遺憾了。”
“你家在哪?”
“幻月澤!”說話間,幾人跨過石階。
“到了,陸老大,這裡就是幻月澤。”
陸無傷看著周圍熟悉的一切,村落、環境、植被、天氣,即便是周圍的山水,都是熟悉的,唯獨陌生的是那個名字,幻月澤。
“這不是朔王坪嗎?”
孫富貴笑了笑,“朔王坪隻是這裡,幻月澤是這整個綠洲的名字,鐵骸荒原因為地域和環境的緣故,不像神州那樣資源豐厚,很多區域根本無法生存,隻能依賴綠洲建立生存聚落,陸老大您拜師之前應該沒有走出過朔王坪,不知道也正常。”
孫富貴的話,像是一點星火,落在陸無傷灰蒙蒙的記憶中,隨著這一點星火的墜落,霎時間騰起焰火,擴散開來,點亮了記憶中整個鐵骸荒原的樣貌。
冰寒、火焰和鹽堿是這片荒原上亙古已存的毒瘤,晝夜肆虐的罡風將岩石削成鐵灰色砂礫,腐鏽性沙暴能在頃刻間蝕穿皮甲,人類如同在巨獸齒縫間求活的螻蟻,唯有被古老靈泉庇護的綠洲能勉強存續。
這些大大小小的綠洲如同嵌在鏽蝕王冠上的殘破寶石。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在陸無傷的腦海中掠過:幻月澤、千機城、流金河穀……
這不是自己這一世的記憶,而是來自前世的記憶,這一世,他確如孫富貴所說的一樣,連腳下這片朔王坪都沒有走出去過。
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太多的普通人,就跟陸無傷一樣,終其一生,可能都沒能走出朔王坪,對他們而言,最大的城可能就是朔王坪外的縣城了。
不遠處,大門洞開的破舊屋內,剛學會蹣跚行走的孩子正在舔舐寒漿果木上凝結的露水,一如八年前的陸無傷自己一樣,而很大可能,這將會是這個孩子未來六十年的整個世界。
“陸老大,怎麼了?”
孫富貴的聲音,將陸無傷拉回了現實,他緊了緊手中的水火棍,剛才,一種莫名的戰栗席卷了陸無傷的靈魂。
“沒什麼,隻是再次見到家鄉的一切,有些出神,我已經八年沒有回過朔王坪了。”
這時候,凡昊一的聲音從前方傳來:“我們會在朔王坪的老馬樁客棧休息兩日,這兩天時間裡,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吧,時間自己安排,也算是跟過去的自己道個彆,離開朔王坪後。你可能很長一段時間都回不來了。”
“多謝凡長老!”
陳錘嘴角露出笑容,他對朔王坪沒什麼情感,但凡昊一這位長老所做的,卻比之前多了些人情味,如此看來,血筋門好像正在朝著一個名門正派的‘門設’去努力,這對於他們這樣地位較低的弟子來說,是一件好事。
蘇小小似乎想說什麼,但礙於周圍的人比較多,沒有說話,陸無傷站在原地,看著他們離開後,這才走進了那條熟悉的小路。
儘頭處是他記憶裡的家,他哪也不想去,隻想在自己的家的老宅中,安靜的休息兩日。
門扉處還落了鎖,隻是時間太久了,久到木栓輕輕一推就斷了,院內雜草叢生,老宅就隻有一間兩層的屋子,樓上每逢收獲季節,就會放些作物,樓下用木板隔斷出三個房間,中間是正堂,左右兩側之前就是陸家父母以及陸無傷和秦雪衣的住的地方。
朔王坪的雨水還算充足,農戶多種稻,這就導致陸家的院子因為常年沒人居住,塌陷了一側,正好是陸家父母住的那一側。
陸無傷簡單收拾了之前住的房間,從包裹中取出蒲團,放在床上。
回到院中清理雜草,他也清楚,自己兩日之後就會離開,這裡的一切很快又會回到之前的模樣,甚至更糟,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個院子裡一切人為的痕跡會逐漸被自然消磨掉,現在做的這些完全沒有意義。
但他還是想去做,腦海裡沒有什麼武學,沒有什麼江湖,夕陽西下,看著整理乾淨的院子,自己一個人坐在被擦拭了幾遍的椅子上,靜靜地看著不遠處人家裡升起的炊煙,心下在這一刻變得無比寧靜。
當啷一聲輕響。
聲音是從旁邊傳來的,儘管聲音不太大,但在陸無傷這樣的武夫耳中,卻清晰可聞,整個人騰的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目光投向那處院子。
他記得沒有錯的話,那是李玉郎的家,自從他們搬走之後,那院子就空了的。按照李玉郎所述,在那之後,李家父母都已經故去,李玉郎也是自己看著死去的,那現在院子裡的是誰?
‘莫不是什麼野貓野狗?’
可陸無傷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測,那明顯就是人為發出的聲音,帶著疑惑,他走出塌了半邊的圍牆,一直來到李玉郎家門外,屋內那棵高大的灰鐵杉異常醒目,這種植物朔王坪到處都是。
大門是開著的,屋內一銀發老嫗倒在地上,沒了動靜,前方是一盆被打翻了的麵糊,院子裡,一切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條,看起來老嫗已經在這裡住了很久,絕對不是才搬到這裡來到。
陸無傷走上前,輕輕移動老嫗的身體,看到了那張臉,儘管已經相隔多年,老嫗的麵容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可陸無傷還是認出來了,這是李玉郎的母親。
陸無傷瞪大了眸子,“乾娘?乾娘!!”
老嫗已經昏死過去了,陸無傷即便不是醫者,也能從她的氣息和生機中感應得出來,老嫗的身體本就如一座朽爛不堪的木屋,經這麼一磕,瞬間倒塌,已是油儘燈枯了,即便是沒有這麼一磕。
時日也沒有多久了。
陸無傷小心的托著老嫗,將她移到了一邊,從懷中取出一枚血煞回元丹,想了想,還是給她喂了下去,沒有這顆丹藥,老嫗也不過是在昏迷中痛苦的死去,有了這枚丹藥,好歹能讓她回光返照一段時間。
他清楚的知道,李玉郎不可能在這種事情上欺騙自己,那隻有一種可能,就是當年的事情或許還有一些連李玉郎都不清楚的內幕。
血煞回元丹喂下後,老嫗的麵色肉眼可見的變得紅潤了起來,她睜開眼,雙目渾濁,茫然的打量著周圍,最後落在陸無傷的臉上,怔怔的看了很久。
“乾娘,還記得我嗎?我是小陸。”
老嫗伸出手,有些顫抖的摸上陸無傷的臉頰,“小陸?小陸!你是下麵那家的小陸?你回來了?”
“是啊,乾娘,我回來了,我扶你起來!”
“乾娘回來的時候,看到你家的院子沒人,就曉得你們也搬走了,沒想到我這將死之人,還能在最後時間裡見到你,你爹娘還好嗎?”老嫗在陸無傷的攙扶下,坐了起來,她麵色紅潤,聲音清晰而有力。
但陸無傷很清楚,這是臨死前的回光返照,血煞回元丹能以自身藥力,強行攫取這具身體的潛力和生機,延續乾娘的生機一段時間,藥力過去,都不用血煞回元丹的副作用爆發,她自己的身體就要徹底崩潰了。
“爹娘去了好幾年了。”
老嫗沉默了片刻,“沒想到,老哥和嫂子倒是在我之前先走了,你那媳婦兒呢?怎麼沒見著她,這姑娘是個美人胚子,你小子可撿了漏了。”
“我們一起拜入了宗門,她在宗門內,我是有事下山,順道過來看看,這才碰巧遇上你們。”陸無傷沒有告訴她李玉郎的事情。
“乾娘還有什麼心願嗎?”陸無傷緊接著開口道。
老嫗臉上露出了幾分苦澀的笑容:“當年李家生了變故,玉郎和我走散,這麼多年了,也不知道他怎麼樣了。”
陸無傷不再說話,這個心願,他幫不了乾娘,李玉郎已經死了,屍身就葬在血筋島的小漁村上方,乾娘是注定見不到了。
“乾娘沒什麼心願,也知道自己身體的情況,剛剛是你救了乾娘吧?讓你破費了,你們修煉之人的丹藥都是很珍貴的,就這麼用在乾娘這個將死之人身上。”
陸無傷儘量讓自己笑起來柔和一些:“我現在在宗門內,蒙宗門長輩厚愛,這種丹藥,對我來說很普通,不珍貴的。”
“小陸有出息,乾娘替你高興,你父母泉下有知,也會替你高興的。”
她像是預感到自己的死期一樣,顫顫巍巍的站起身,“陪乾娘走一圈吧,你要是沒回來,沒見到乾娘,乾娘可能就自己爛在那了,但小陸你回來了,乾娘死前,想麻煩你一件事。”
“乾娘您說!”
“乾娘給自己挑了塊好地,帶你去看看,乾娘死後你把乾娘埋在那,不用棺槨,一堆黃土一塊牌子就行,將來你要是見著了玉郎,記得告訴他位置。”
陸無傷內心平靜,重重點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