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 1945 年,我二舅 15 歲,三姥爺(我姥爺的堂弟)18 歲。在農閒時節,和往常一樣,我二舅會到周邊的集鎮上逛逛,這次他和他三叔準備前往南邊的沙河集。
春意正濃的淩晨,天空似乎還掛著半醒的殘月,朦朧的光芒掩藏在霧中,遙不可及。在夜色與晨光交織的薄暮中,空氣裡彌漫著淡淡的涼意,仿佛在訴說著季節的更迭。
一條蜿蜒的小路伸向遠方,路邊的蘆葦在風中輕輕搖曳,青綠綠的葦葉在朦朧的晨光下顯得格外神秘。微風拂過,蘆葦沙沙作響,與地裡的蟲鳴聲交織在一起,奏響了一曲自然的交響樂。
露水很重,輕輕踏過草地,濕氣便隨之蒸騰而起,仿佛能聽到露珠從草尖滑落的聲音。露珠在草葉上閃爍著,宛如鑲嵌的鑽石,折射出微弱而朦朧的光芒。整個世界都被這層露水覆蓋,變得柔和起來,連世界的邊緣都模糊不清了。
這是一個安靜而又充滿生機的世界,時間仿佛在這裡凝固,所有的喧囂都被隔絕在這片朦朧之外。在這樣的早晨行走,人的內心也變得柔軟,被這寧靜的美景深深打動,仿佛能聽到自己內心深處的聲音。
爺倆趁著天亮急急趕路,過了蘇魯邊河,還沒到沙河集,就隱隱看到前麵路邊有人聚在一起嘀咕著什麼,路邊的樹上拴著兩匹健壯的馬。
早晨的陽光灑在原野上,兩匹駿馬迎風而立,其中一匹馬肌肉線條流暢而健碩,每一塊肌肉似乎都蘊含著奔騰的力量,它的鬃毛如瀑布般烏黑發亮,隨風輕輕舞動。它的雙眼深邃,仿佛能洞察人心,隨時待命,準備馳騁疆場。另一匹馬則體態輕盈,身姿高挑,腿部線條優美,皮毛潔白如雪,光澤柔和,馬尾輕輕搖曳,每一個動作都透露出桀驁不馴的氣質,雙眼明亮而專注,透著一股不動聲色的堅定。
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能見到這樣的馬實屬難得。不用細看,二舅就知道這不是普通百姓家的馬,而是軍馬,是東洋馬。
爺倆正是愛湊熱鬨的年紀,而且他們本身就從事與牲口、家畜相關的行業,於是便不由自主地湊過去。
其實,從遠處看那架勢,二舅一眼就明白了,一個中年人和一個少年是賣家,周圍的人有的在閒聊,有的在看熱鬨,有的在和賣家打著嘮。
凡是買賣大型物件、古董之類的,都少不了故事,賣馬的自然也不例外。賣家無非是說自己攤上了事,急需用錢,馬的牙口、體型、肉膘、體力如何如何好,自己如何無奈又舍不得,最後還要用夾襖袖子擦擦強擠出來的眼角的淚水。
看到我二舅走過來,有人跟他打招呼,我二舅也點頭作揖回應。
我二舅走上前去,人群自動讓開一條縫。我二舅五六歲就開始放羊,七八歲站在杌凳子上剝羊,十歲起就接過姥爺的衣缽,在江湖上做牲畜買賣。在蘇魯皖邊界的十多個集鎮上,凡是從事牲畜行業的人,沒有人不知道人和村老袁家的二少爺。袁家二少爺雖然年紀小,但無論是為人處世還是做生意的本事,都令人嘖嘖稱讚。
賣家斜眼看了看走過來的年輕人,並不在意。不過,所謂童叟無欺,我二舅跟他搭話,他還是得回應。
每個行業都有自己的行規和行話,我二舅出身於這一行,又天賦異稟,和賣家聊了幾句後,賣家就不再小看他了,而是變得嚴肅起來。
我二舅沒有多說什麼,隻是圍著兩匹馬轉了兩圈,查看了牙口,摸摸肉膘,然後轉身向賣家還價。兩個人背著其他人,用手比劃著價格。賣家露出不屑的表情,還吸溜著嘴。
我二舅也不再繼續還價,隻是看了看周圍圍觀的人。不一會兒,圍觀的人就開始散去。在蘇魯皖邊界這塊地方,隻要是我二舅要做的買賣、出了價的,基本上就成了,不會再有第二個買家,除非賣家不想賣了,把馬牽回去。
賣家看到圍觀的人都走了,不明所以,瞪大了眼睛,也不好挽留,顯得很尷尬。顯然,賣家是蘇魯皖邊界的陌生人,而今天他偏偏遇到了袁家二少爺。
我二舅說:“馬是好馬,我很中意,但行情就是這樣,行的話我就去籌錢,不行就各走各的。” 中年男人吸溜著嘴,往旁邊躲了躲。
我二舅又走過去,趴在他耳邊小聲說:“老哥,做生意講究個實心實意。你的這兩匹馬是好馬,但這馬的來路隻有你自己相信。這是東洋軍馬,你隻能在這裡賣,如果到東邊的龍鞏集,要是被日本鬼子看到,他們可不會客氣。我猜,你這兩匹馬就是從東邊過來的。”
中年男人驚訝地看著二舅:“小兄弟,話可不能亂說,你可不能冤枉我。”
我二舅笑了笑說:“在這方圓百十裡,誰家的姑娘漂亮,誰家的媳婦俊俏,誰家的牲口好,我都知道。我可以告訴你,這兩匹馬我在龍鞏集見過,隻見過一次就記住了,至於這兩匹馬是誰的,我就不用說了吧。”
中年男人看看周圍的人,把二舅拉到更遠的地方說:“小兄弟,難道你是神人?你還真看出來了。我也不瞞你了,我不是做牲口生意的,是這兩匹馬的主人委托我幫忙賣掉,你就再加點價,我也好跟主人交代。”
我二舅笑了笑說:“我就知道你的主人急於出手,這也是發戰爭財,他連槍支都賣,賣掉兩匹馬也不奇怪。”
中年男人還在不停地說著,賣家的故事隻有他自己清楚,信不信由你。至於賣家下了多大的決心,咬碎了多少牙往肚子裡咽,反正這筆買賣是做成了。
我二舅吩咐三姥爺留下,好好招待賣家,看好馬,自己回家去籌錢。
三姥爺一把拉住他說:“二侖,這可不是鬨著玩的,我怎麼感覺這兩匹馬來路不明啊。”
我二舅說:“怎麼來路不明了?這馬的來路很清楚,就是龍鞏集日本鬼子的馬,我見過龍鞏集的日本鬼子騎過這兩匹馬,我見過一次就記住了。” 說完,就急忙往家裡趕。
三姥爺看著幾乎小跑著離開的我二舅,目瞪口呆,半天沒反應過來。
此時,我姥爺正在牌桌上,牌局正酣。打牌是老袁家的傳統,全家無論男女都能玩上幾圈,不過我姥爺和從小就沉浸在牌局中的我老娘肯定是其中的高手。去年,聽說我的親姨,晚年才開始玩牌,而且還很熱衷,我並不感到意外,畢竟這是家族傳統。
我二舅一路小跑回家,累得滿頭大汗。我姥爺從牌屋裡走出來,心疼地看著自己的二兒子,聽他氣喘籲籲地講述著事情的經過。
在那個年代,兩匹馬的買賣可是一筆大買賣,買兩匹馬就像現在買兩輛寶馬車一樣。我姥爺皺起了眉頭。馬是好馬,價格也公道,但在大多數人家都吃糠咽菜的年代,一下子拿出那麼多錢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關鍵是這兩匹馬的來路有問題,這可是個大麻煩。
我二舅看到我姥爺為難,急得眼淚都掉下來了,不停地搓著手說:“爹,你不用擔心,龍鞏集的日本鬼子連槍帶子彈都賣,還賣過軍糧,賣馬也很正常啊,這就是生意。我保證我們能儘快把馬賣掉,賺到錢。”
我姥爺想了一會兒,對我二舅說:“兒啊,彆哭了。既然你看好了,我們就買。你回去,招呼好賣家,讓他把馬牽到我們家來,過了中午,最晚傍晚前我們把錢給他,我這就去籌錢。”
我二舅雖然年紀小,但從十歲起就跟著我姥爺在集市上闖蕩,他知道老袁家之所以能日子過得這麼好,誠信是最重要的。他也清楚老袁家的家底,知道我姥爺籌錢買馬有困難。但我二舅從小就對做生意很有辦法,隻要是他想做的生意,就想儘辦法做成。
我二舅聽了我姥爺的話,非常高興,立刻轉身回去了。
不知道我姥爺是怎麼籌到錢的,反正當天傍晚,兩匹馬就進了老袁家的馬圈。
半個月後,又是沙河集的大集。沙河集的騾馬集市,在沙河鎮外的一處河灘上,空氣中彌漫著草料和汗水混合的氣息,偶爾還能聽到騾馬的嘶鳴和販子的吆喝聲。清晨的露水還沒有完全蒸發,在馬車輪轂上留下濕漉漉的痕跡。
這裡的騾馬牛羊都被精心梳理過,鬃毛整齊,皮毛油光發亮。它們和主人一樣,有的溫順,有的帶著野性。騾馬們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絲好奇和警惕,它們不時低下頭啃食地上散落的草料,或者用鼻子輕輕觸碰身邊陌生的夥伴。
販子們站在各自的騾馬旁邊,臉上大都帶著粗獷的笑容,不時揮舞著手中的鞭子,討價還價的聲音此起彼伏。
隨著太陽逐漸升高,集市上的氣氛也越來越熱烈。騾馬們似乎也感受到了這種熱烈,變得更加活躍起來。塵土飛揚,聲音嘈雜,但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對生活的熱愛和期待,這就是騾馬集市最真實的寫照。
這是我二舅最熟悉的場景,他轉了半圈,就看到了老姚頭。老姚頭看到我二舅走過來,連忙打招呼:“二侄子,我早就在這裡等你了。”
我二舅擦了擦臉上的汗水說:“王大爺,你的消息真靈通,知道我要找你,你就等著我了。走,咱爺倆找個僻靜的地方聊聊。”
沙河集不愧是蘇魯豫皖邊界的大集,集市上有很多牲畜,我二舅和老姚頭穿過集市,不停地和熟人打招呼,來到集頭的僻靜處。
老姚頭看著我二舅說:“二侄子,上次我去趕張王集,你沒去,我在集上聽說你買了兩匹馬,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所以今天一早我就趕過來了。”
我二舅急忙說:“王大爺,這方圓幾百裡就沒有你不知道的事,你真是神通廣大。我也不多說了,你就給我個價格吧。”
老姚頭吸了口煙說:“你從七八歲就跟著你爹趕集,你爹對我的情誼我就不說了,咱爺倆也一起混這麼多年了,我不管你買的價格是多少,我隻給你一個賣的價格。你也知道我的下家,我做這個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大義。”
我二舅說:“所以我才來找你啊,馬我都沒牽來,我知道你不是為了自己掙錢。”
老姚頭說:“看在我們的交情上,我不用親眼看到馬,你跟我說一聲就行。我今天早上剛到集上,就有人告訴我袁二侖有兩匹好馬要賣,說袁二侖要發財了,還把馬的牙口、體格、體膘都告訴我了,說這是難得的好馬。你開的價,我也不還價了,咱爺倆在這個集上沒有什麼可隱瞞的,我說的價格你沒二話,你說的價格我也不說不字。那就這樣,我明天讓人帶著錢去人和村,你直接把馬賣給他們,還是早點脫手好。”
我二舅點點頭說:“那就不多說了,當侄子的以後自會報答你的。如果我不在家,我去趕集,我爹在家的話,就按照這個價格成交。”
三天後,我二舅正好在家,來了兩個人,沒說幾句話就成交了。來人交了錢,騎上馬就走。
老袁家除了買羊、宰羊、賣羊肉、賣羊湯外,販賣牲畜也是主要的生意。
馬賣了,除去本錢,淨賺的錢裝滿了一個褡褳,我二舅看著花花綠綠的票子,高興得不得了,眼巴巴地看著我姥爺,小聲問:“這錢,我能自己花點嗎?”我二舅覺得自己出了力,賺了大錢,應該得到獎勵。
我姥爺聽了,立刻沉下臉說:“兒啊,這錢你不能動,我有其它用處。你看,你三叔也到了該成家的年紀,我們得給他說個媳婦吧,你不想他有個媳婦給他做飯吃嗎?說媳婦可是要花錢的。”
我二舅一聽,急得要哭了:“你是我親爹嗎,你怎麼這麼偏心?我好不容易賣了馬賺了錢,你都給三叔。”
我姥爺說:“你三叔和你一起去趕集,一起買馬趕馬,他也出了力啊。再說,娶媳婦就像買馬一樣,錢越多,娶的媳婦越好。你說,你是想多花錢娶個漂亮的嬸子,還是隨便找一個醜嬸子?”
我二舅說:“我當然想要個好嬸子,但是你把錢都給三叔了,一點都不給我留,我也要娶媳婦啊。”
我姥爺看著我二舅笑了:“兒啊,你娶媳婦也快了。現在跟你說也沒關係,你心裡有個數。我已經給你準備好了你娶媳婦的錢,誰都沒告訴,連你娘都不知道。再過年把,我們就給你提親,我們人和村周圍的漂亮閨女,你隨便挑,你想要什麼樣的,我們就給你找什麼樣的。”
我二舅聽了,破涕為笑:“好,那我現在就和三叔去趕集,今天是龍鞏集。”
就這樣,靠著賣兩匹馬賺的錢,幾個月後,三姥爺風風光光地娶了三姥姥。三姥姥身材高挑,長得很漂亮,是楊固屯周圈的好閨女。
許多年後,三姥爺的大兒媳生病住院,我們這些晚輩要去醫院探望。因為覺得我老娘年紀大了,就不想讓她去醫院。我老娘就給我講了這個賣馬做婚資娶三姥姥的往事。第二天,我老娘還是去了醫院,去看望她的堂弟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