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真人請!後堂中早已備下宴席,有什麼吩咐,直接使喚仆役們即可…明日一早,家中會舉行虞祭,召集族人賓客,還請真人設壇立幡、招魂祈福!”
“貧道不敢辭,敢不承命。”
“哈哈!請,請!…”
莊外日暮昏昏落下,莊內燈火明亮如晝。太平道的一行人入了段氏莊園,豪華奢侈之氣,就迎麵撲來。普通的門徒們不許進入,被安排在了前院的上百廂房中。而張承負、高道奴、趙鈞三人,則一路跟著張角,穿堂過戶,親眼見識到,這漢末真正頂級的大族生活。
“上百廂房的前院,鑲嵌珠玉的照壁,朱紅紫漆的大門,百人歌舞的前庭…然後,帶有角樓的樓閣,眾樓之中的正廳,單獨隔開的內院,又是百人宴飲的後堂…”
“嘖嘖!這種朱門的氣派風度…在這漢末之世,我可從未見過啊!…”
張承負麵無表情,仔細觀察著這莊園華麗的樣子,就像看著一處隨時會被點燃的火炬。
“這是,長信宮燈?”
在莊園的樓閣前,張承負頓了頓腳步,第一次見到了宮中的照明工具。兩盞精致的銅燈,雕刻成宮女跪坐的模樣,手中放出萬千光明,儼然是漢室宮廷中的長信宮燈!
而後,他的目光沿著宮燈往上,便看到燈火照耀下的雕梁畫棟,上麵都染著綠釉紅漆,鑲著金線銀縷,刻著各種吉祥的鳥獸。再往兩邊環顧,就能看到,多枝的燈樹與九枝燈,各個插滿了上百錢一根的蠟燭,儘情燃放著光明。
更遠處,明亮的燈火延續開來,隱約縈繞著如仙家般的青煙。那是點點雕飾雅麗的香爐,在燈樹與宮燈邊燃起,繚繞出令人放鬆的鬆香。這座莊園內,一刻鐘燈火香燭的耗費,就是一戶五口小民十年的溫飽!
“”
張承負默然不語。看著一隊侍女穿著厚厚的絲帛衣,踩著鋪砌石磚的地麵,給這些燈火香爐中,添上燈油、蠟燭與鬆香。而後,她們窈窕的身影遠去,沒入兩側的庭院與園林。
“好一片園林啊!佳木花卉,奇石高台,玉池香草,如蓬萊仙府…”
假山池苑,堆山理水。方形的池子邊,堆砌起數丈的山石,甚至修築出台閣來,極儘瑰麗宏偉。而水池周圍,春季觀花的桃李花卉,秋季結果的石榴棗樹,常青不老的鬆柏冬青,散發香味的蘭草菖蒲,都種的又多又密。
此時的審美風格,崇尚神仙氣度。因此,假山要如仙山瓊閣,池水也要像靈池仙境。前者要有高台,後者要有靈草。這一番布置的成本,上百萬錢都隻是灑水而已。而宦官大族如此,世家大族,又何曾差上分毫呢?
“”
張承負垂下眼睛,沒再看這莊園,隻是跟著大賢良師往前走。直到步入安置貴客的廂房,他才第一次見到雕花的胡床,彩繪的衣架,絲帛的帷帳,半人高的銅鏡,垂掛玉飾的書案。
如山峰盤繞的博山爐,在廂房中升起“仙山”的青煙,輕輕嗅去,卻不是鬆香,而是更昂貴的沉香了。
“承負,如此享受,你覺得如何?”
“師父…我覺得不好。”
“哦?這滿眼的奢華富麗,半點不曾動搖你的道心?”
“師父…此間奢華確實很好,但我心中想的,卻不好在此處說。”
“嗯…”
大賢良師張角捋著短髯,深深看了看垂目的弟子一會。然後,他嘴角揚起,開口道。
“走吧!隨為師去吃頓好的!明日一早,還要虞祭呢~”
“是!”
張承負點了點頭,高道奴興致衝衝,一起隨張角赴宴。宴會分出上下席位,一道道的菜品如曲觴流水,被侍女們恭敬送來,讓幾個鄉裡出身的弟子,大開眼界。
“此為炙鵝脯…取汝水白鵝烤製,外焦裡嫩,香氣四溢~~”
“此為鹿筋羹…選用東郡上等鹿筋,燉煮至軟爛,湯汁濃鬱~~”
“此為隴右黃羊…從隴右千裡運來的黃羊,肉質鮮美,塗料炙烤,入口即化~~”
“此為濮水鱸膾…濮水出產的鱸魚,切片生食,配以調料,鮮美異常~~”
當濮水鱸膾與魚湯送上來時,張承負嘗了兩口,眼睛一下瞪圓。他下意識看向師父張角,隻見張角也從上首望來,饒有趣味地笑道。
“承負,這魚湯不錯,多喝些~~”
這一番晚宴,足足吃了一個時辰,鵝牛羊魚,燔炙羹膾,精致繁複,刀工火候都是上乘中的上乘。而除了肉食外,張承負也終於嘗到了白麵蜂蜜的甜點,交州乾製的荔枝龍眼,甚至還有一個涼州送來的石榴!
“承負,如此宴飲,比起粗糲的麥飯來,可曾動搖你的道心?”
這一回,張承負沉默良久,才回答道。
“師父…弟子喜愛這些美食。但弟子並不想,隻有自己一個,或者寥寥幾人能吃到!這朱門的酒肉雖香,可弟子吃的時候,卻想到了那些瘦骨如柴、饑寒而死的餓殍,想到了死在我麵前死在我懷中的無數災民。若是在百姓饑餓而死的時候,依然如此心安理得的大魚大肉…那就違背了我遵循的道,卻不如僅僅吃簡樸的麥飯與粟米安心了!”
“弟子經曆過許多這口腹之欲,聲色犬馬,不過是這具年輕成長的身體,所給我的欲念。這不是我魂魄的大願與本心,隻是為年歲所消退的外物罷了…”
“嗯…”
聞言,大賢良師張角眼神深邃,注視了張承負許久。然後,他笑著搖了搖頭,又點了下頭。
“不錯!希望你始終能記得,自己的本心,自己說的這番話…哪怕在幾十年後。”
“且睡吧!你看道奴,他嘴上的油都沒擦乾淨,卻已經睡的打呼了~~”
長夜漫漫,習慣了如墨的夜色,這段氏莊園中通明的燈火,就越發讓人難以入眠。而當第二日的朝陽升起,經過了一夜的布置,整個莊園中的氛圍,又為之一變。
“士虞禮,迎神而往,饗神饗屍!…”
盛大的虞祭在前堂展開,極儘肅穆與哀嚴。染疫的族老屍體早已下葬,所以這次死後的祭禮,隻能讓嫡係子弟代扮為“屍”,接受祭祀供奉。這肯定是虞祭,並且還不是下葬後的第一次虞祭。
所謂“虞”,就是“安”的意思。虞祭,就是安魂的祭禮。若是遵循嚴苛的禮法,整套禮儀應該完全遵循《儀禮》中《士虞禮》的規製和要求。此時經學傳家的世家大族,都會如此行事。不過,段氏是新興的宦官大族,對禮儀的要求不高,但對氣派的要求,很高很高!
“起!行軒懸之樂!”
“鐺…咚…嗡…”
莊重古樸的樂聲,從三麵交錯響起,如同回到古老的周朝。張承負聞聲望去,就看到三麵懸掛的編鐘編磬,在同時被三隊樂師敲擊。
“三麵編鐘?這代表著什麼?”
他眉頭蹙起,不大明白這種“軒懸三麵、諸侯之樂”的規製含義。但很快,就有他能看懂的“氣派”出現了。
“交交黃鳥,止於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黃鳥交交鳴叫,停在酸棗樹上。是誰殉葬穆公?子車奄息命運乖…如若可以代他死,百人甘願赴泉台!”
隨著《秦風·黃鳥》的哀悼歌唱,整整六隊樂姬,穿著莊素的服飾,流入開闊的前堂,哀泣的舞動起來。而張承負瞪大了眼睛,數著六隊樂姬,每隊六人的規格…數息後,他驟然醒悟,吃驚的低喊道。
“這…這…這是六侑舞於庭?諸侯的喪禮?!”
“咳…這位郎君…噓!輕聲,輕聲!…”
看到這穿著祭者服飾的少年發出驚呼,旁邊觀察許久的一名中年文士,趕緊出聲打斷。隨後,他帶著笑容,對張承負道。
“這位郎君,你穿著祭服,是前來赴宴的段氏親族?”
“不。我是太平道的弟子,姓張。與師父一起,來進行後麵的招魂祭。”
“噢!原來是大賢良師的弟子!幸會,幸會!”
聞言,中年文士臉上親近更甚。他看了看左右,低聲道。
“這確實是諸侯規製的喪禮…嗯,不過,段使君在洛都,被封過鄉侯的爵位…所以段氏家老的虞祭,用諸侯的禮儀…那也是能說得過去的嘛!…”
“”
聽到這,張承負抿嘴不語。這諸侯王的喪禮規製,用在一個宦官家族的族老身上,難道還不算逾矩嗎?若是有什麼經學傳家的士族嫡子子弟在此,必然要憤然而起,說一句“是可忍,孰不可忍!”然後一揮袖袍離去,自此名揚天下。
不過,以張承負太平道弟子的身份,在短暫的震驚後,也隻能在心中暗罵一句,“禮樂崩壞、漢室將亡”。他默了默,抬頭看向這位麵露親近的中年文士,沉聲道。
“請問,君是何人?”
“東郡東阿縣丞,王度。”
王度笑著,在席上行了一禮,開口道。
“王某久聞大賢良師美名,對太平道心向往之…可惜,一直無從相見。今日得見小張郎君,真是榮幸之至!黃天之道,五德更替,實在真正的天數啊!…”
“哦?天數與天命?…”
這一刻,兩人眼神相視,先是微微一怔,然後都露出含義頗深的笑容。而張承負仔細打量片刻,看著這三四十歲的縣丞,就像察覺出了什麼“同道”。
今天的虞祭,對方親自參與,還和自己坐的很近,那就隻能是以“子侄後輩”的身份拜見。而能登宦官大族門庭,為宦官長輩披麻戴孝的,必然不是那些士族中世家大族,也不是士族中所謂的“清流”。這樣一把年紀,還是縣丞,甚至可能是求告宦官得的縣丞…
那對方的身份,就隻能是門庭極為低下的寒門庶族,為了上進之路求告宦官,身上還帶著士族們不齒的汙點。這樣的底層士人與小吏,數量很多,也切實負責著州郡運行的吏務,卻少有上升的可能。他們正是太平道可以拉攏、招募與改造的對象!
想到這,張承負少年的臉上,同樣揚起親近的笑,笑著道。
“王君也聽過天命的讖緯嗎?眼下有空,不如且聊上一聊?…”
“哈哈!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王度大喜過望,看了眼上首席上的大賢良師,湊近到張承負的身邊。兩人低聲交談,而編鐘與笙簫的樂曲再次響起,伴著樂姬們的歌聲,就把一切都掩蓋。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民莫不穀,我獨不卒!”
“看那莪蒿長得高,卻非莪蒿是散蒿。可憐我的父母,撫養我大太辛勞!…大家沒有不幸事,不能終養獨是我!…”
淒淒的哀樂響起,三十六名樂姬唱出哀哀的歌聲,不時啜泣淚流。這是《小雅·蓼莪》,竭力展現出孝子不能行孝的悲痛之情。而當這一首先秦的哀樂唱完,就輪到了兩漢的哀樂…
“火德將衰,漢室將亡…必有哀聲啊!”
“王君竟也如此看嗎?張某深以為然,我等曾夜觀星象,見帝星暗淡,凶氣起於北方…”
下方席上的中年與少年,親近的低聲交談著,不時看一看兩旁。而庭中的樂聲再起,兩側參與祭禮的段氏親族與士人,也都一邊聊天,一邊哭嚎幾句。至於真正哀嚎痛哭的,其實也不過逝者的直係親屬,寥寥幾人罷了。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何時歸啊!~~”
張承負偏了偏耳朵,聽出這是漢代樂府的《薤露》。這是“相和歌”,絲竹更相和,執節者歌,就像極為出名的《上邪》一樣。隻不過,《薤露》用於王侯、貴族喪禮,象征生命的短暫如晨露。而等後麵的《蒿裡》唱完,就是他們這群道人上場,招魂祭舞的時候了。
“王君,東郡東阿是個好地方…通過河道,南邊與大野澤一直連通啊!…”
“嗯,大野澤?小張郎君,那裡盜賊眾多,池沼林野,可算不上什麼好地方…”
“哈哈!若是後續再有機會,我願與君好好長談,這大野澤好在何處。不過,得是太平道同道的身份…”
“啊!太平道同道?度若是有幸,能入太平道中,識得大賢良師或者兩位大醫…那可真是幸甚至哉!…”
交談至此,席上親近的兩人,也算是達成了意向,到了交談的限度。而更往後的事,還需要更多的誠意檢驗,也不可能在此間聊。很快,樂姬們就唱完了三遍《薤露》,而更加直白與哀悼的《蒿裡》,就在六侑的起舞中響起。
“蒿裡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
“少踟躕啊!~~”
悲戚的歌聲縈繞庭中,眾人的嚎哭也驟然變大,就像聽到了什麼命令。等三遍《蒿裡》唱完,氣喘籲籲、滿臉帶淚的樂姬們終於能退下。而一麵招魂的大幡豎起,大賢良師登上搭好的神台,慨然呼喚。
“魂兮歸來,香中有路!莫迷遠鄉,莫戀寒塘!~~”
招魂祭祀的歌聲驟然而起,像是巫師亙古的呼喚。而張承負與高道奴對視一眼,緩緩戴上了麵具。一隻黑犬,一頭黑鹿,屬於他們的時候到來了。
“噔噔咚…噔噔咚…”
“叮鈴鈴…”
鼓聲重響,鈴聲大搖。就在這滿庭的繁華奢麗中,在滿堂的賓客冠帶裡,在諸侯之禮的葬禮中,他們要跳起古老詭異的鬼使祭舞,祭奠死去的宦官族老,也祭奠大漢的腐朽與凋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