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一定能醒?
談家悅隻當沈南星是在安慰她,不過從三嫂嘴裡說出來的感覺就是不一樣,至少證明三嫂沒有怨恨奶奶和三哥。
她抿嘴笑起來。
沈南星鬆開談家悅的手腕,低聲道:“我記得你初中成績挺好的,怎麼就不讀了?”
談家悅咬唇,半晌才說:“不想讀了。”
“真的?”
談家悅沉默好久,才說道:“在公社讀初中都已經很麻煩了,我沒法去縣裡上高中,自行車我騎不動也坐不了,學校宿舍的床我睡不下,板凳課桌都得自己帶,體育課上不了,打掃衛生我也彎不下腰,走幾步路我的衣服就跟水裡撈出來的一樣,出汗多又臭,同學都不願意靠近我,還說我是肥豬飯桶……”
“胖不是問題,可以減肥。”沈南星說。
這才走多遠,談家悅身上的衣服都快濕透了,虛汗如雨。這才三月,還都要穿夾襖呢。
談家悅抿了把額頭的汗:“我減過很多次,三嫂我真不是飯桶,我吃的很少,可哪怕是餓暈都減不下來。再說也不光是胖,我每個月那個來的時候都要昏睡好幾天,前年第一次昏睡三天不醒,把學校老師嚇得趕緊把我送衛生院。”
談家悅深吸口氣,自我安慰地笑了笑:“不上學也沒什麼,女孩子嘛,娟子她們小學都沒上完,我好歹初中畢業呢,再說我學習也就一般,就算上高中我肯定也考不上大學,不上就不上吧。”
如今觀念就是樣,女孩子上學沒用,早晚是彆人家的,留在家裡好歹能帶下麵的弟弟妹妹,能洗衣做飯,農忙的時候照樣能當個勞力使。
去上學還要花錢,關鍵是也學不出來個啥,高考停了那麼多年,城裡的知青娃娃都來鄉下種地,鄉下姑娘咋還可能送去上學。
去年開始高考恢複,也並不能讓人們的觀念有多少改變。
不過談家不缺錢,也不是那些隻讓兒子上學不讓女孩上學的人家,談家悅的那些話不過是在給自己心理上的陰鬱找個出口。
嗯,不是她不想上學,是上學沒用。
沈南星語氣平靜而認真:“你的胖不是吃出來的,是病,對症下藥就能減下來,這叫行經多寐證,這毛病也不難治,學能上還是要去上。”
談家悅呆住。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直以來,所有人看到她都會說讓她少吃點,多乾活。
這年代物質不豐,談家就算是條件相對來說較好,那也不可能頓頓白麵天天吃肉。
所有人都很瘦,隻有她這麼胖。所以隻要看到她,人家都會打趣說談家日子可真好過,能把姑娘吃成這樣。
可是天知道,她真的沒有吃很多,甚至她經常克製住不吃,硬餓,也沒能讓自己瘦下來,反而落個低血糖的毛病。
還有村裡不懂事的小孩,瞅見她就會叫她肥豬,說她惡心……
“三嫂,小南姐,你,你說的是真的嗎?”談家悅顫抖著問。
沈南星認真點頭:“我剛才給你號過脈了,是真的,比真金還真。”
談家悅呆呆的。
剛才三嫂,哦不,是小南姐,走路一直牽著她的手腕,捏的很緊,原來是在給她號脈。
小南姐說她的肥胖不是貪吃,是病,病治好就好了。
行經多寐症,行經多寐症。
真的有這麼一個病!
談家悅忍不住哭出聲來,心情激動得同時,又很後悔,以前就知道小南姐會給人看病,村衛生室的大夫宋建國都說,他在脈象上比不上小南姐。
可她愣是沒找小南姐給自己看看。
不過從前的她,也不知道自己這麼胖是生病……
談家悅哭得雙眼通紅,像是要把這麼多年的委屈、白眼、議論、辱罵都給哭出來。
沈南星歎氣,摸來摸去的,兜裡也沒紙巾啊,這年代哪有隨身攜帶的紙巾,不過她摸出來一個手帕,趕緊遞過去。
“我保證你的病能治好,肥也能減下來,但你也要答應我,乖乖去上學。”沈南星道。
談家悅不住地點頭。
兩人還沒到大隊部,迎麵就碰上開著拖拉機的宋民富,他是大隊的拖拉機手,昨晚談奶奶就是打算叫他來,送沈南星去醫院。
“喲小南,昨晚沒事吧,栓柱去叫我的時候,拖拉機沒多少油了,我就趕緊跑來大隊部拿油桶加油,等我加完油,栓柱又跑來說不用送醫院了。”
宋民富笑道,“現在看你這樣子,應該都好著呢。”
沈南星也笑:“是啊民富叔,都好。你現在這是要去哪兒?”
“去公社榨豆油,有兩頭母牛都帶上崽了,得補補,去榨油擠點豆粕出來。”
“那正好,我們搭個便車,也去一趟公社,到衛生院給三哥抓點藥。”沈南星笑著說。
宋民富也沒多想,三禮那情況,的確是靠藥吊著呢。
他就招呼她倆上來,又去接上大隊會計欒為民,還又叫了兩個壯勞力一起。
這一車豆子上千斤呢,去榨油要搬上搬下,要過稱,要往人家機器裡倒,要接油,還要裝豆粕,沒幾個壯勞力可不行,會計欒為民是跟著去記賬的。
欒為民就是談禮家的鄰居,栓柱就是他兒子,跟談家關係處的很好。
談家悅一雙眼睛紅彤彤的,一看就是哭過,欒為民就逗她:“這是咋地了,你三嫂可不是欺負小姑子的人。”
眾人哄笑。
談家悅一張臉漲紅,趕緊說:“沒有沒有,我就是,太激動了,三嫂說,說我這肥胖不是吃出來的,是生病了!能治好!隻要治好病我就能瘦下來。”
欒為民等人大為吃驚:“生病還能導致肥胖?”
沈南星點點頭:“我也是最近最近在翻醫書,從我外公的醫案上翻到一個相似病例,跟悅悅情況差不多,隻要治好,悅悅就能跟正常姑娘一樣。悅悅年紀還小,等治好病最好還是繼續去上學。”
談家悅不好意思地說:“我怕我去學校跟不上。”
“跟不上讓家耀給你補習,家耀學習那麼好,回回都考第一呢。”
談家悅和談家耀是龍鳳胎,家耀是弟弟,學習一直都好。
“小南,悅悅這胖病真能治好?得多久能治好?咱悅悅小時候可漂亮的很,病治好瘦下來,那十裡八鄉就沒比悅悅更漂亮的姑娘了。”欒為民笑道。
沈南星道:“治病再加上瘦下來,可能得半年多的樣子。”
“這可太好了。”欒為民立刻就感慨:“小南你就該好好學醫,你外公當年的水平,那真是高得沒話說,你能繼承你外公的醫術也很好……”
說著話,欒為民就不斷地擦汗。
車上另一個男青年說:“為民叔,這麼冷的天兒,你咋出了一身汗?”
如今才是農曆的2月,大家都穿著襖,還冷著呢,尤其是坐在拖拉機上冷風一刮,那就更冷了,大家縮著腦袋還來不及,誰會熱的一身汗?
欒為民一邊擦汗一邊說:“不熱,也不知道咋回事,這些天一吹風就出汗,難受的很。”
這可是稀奇了。
幾人都議論紛紛,不知道這到底是啥情況。
沈南星忽然開口:“為民叔,你這平時不出汗,就遇到風了才出汗,出大汗,是不是?”
欒為民點頭。
“不光是出汗,心臟也難受,心悸,就是心臟一陣陣發緊,頭疼失眠,五心煩熱,小便短赤,大便乾結,渾身酸軟無力,是不是?”
欒為民頓時就驚奇起來:“對,都對!我早前去看,吃了玉屏風散不管用,換了牡蠣散也不管用。”
沈南星:“一般的自汗,多是陽虛,又以氣虛血虛居多,您這是心虛。應該用甘麥大棗湯,補虛養心,用太子參和黃芪來益氣固表,再用糯稻根、白芍斂陰止汗。”
車上的人都張大了嘴巴。
沈南星道:“我跟悅悅待會兒去衛生院給三禮抓藥,也幫您撿幾貼藥?”
邊上的青年忍不住小聲嘀咕:“管用嗎,先前不都把金元寶給醫壞了……”
欒為民卻在怔愣之後,立刻點頭:“行,那就麻煩你了小南,多少錢等回頭我再給你。”
沈南星笑著點頭。
談家悅滿眼崇拜,雖然藥還沒抓,但她就是莫名覺得,小南姐開的方子一定行。
說著話,很快就到了秦集公社。
榨油坊、打麵坊、農機站這些都在公社街道最北邊,衛生院則在南邊,挨著公社大院。供銷社和集市也都在南邊。
這年頭不允許私人做生意,但在農村有集市,在集市上購買、交換一些農副產品,都是可以的。
畢竟農民可不是城市裡的工人,每月都給發票發錢,農村人沒有票,要是在集市上買一個籮筐一把青菜也要票的話,那就彆活了。
但是像暖水瓶、牙膏牙刷、肥皂、搪瓷缸子、毛巾毛線、衣服布匹等等,集市上是沒有賣的,隻能拿錢票去供銷社買,集市上就隻有基本的農副產品。
這兩年管理鬆動,尤其是前年十月的勝利,那幾個頭目集團被粉碎後,整體環境就越發寬鬆起來。
今年的集市上就也開始出現了糖葫蘆、炒瓜子、烤紅薯之類的,價錢便宜也不要票,但前提是數量很少,一點點。
農村的集市不是每天都有,秦集鎮這邊是逢四逢十才有集市,比如初四、初十、十四、二十這些日子,十裡八鄉的都會來趕集。
有集市的這天,就叫逢集,沒有的就是不逢集。
大隊上來榨油打麵,都是在不逢集的日子,不然街道上遠處來趕集的牛車驢車拖拉機,再加上十裡八鄉的人,可是要堵車呢。
今天就不逢集,因此公社街道上也就比較空曠。
拖拉機上拉著一車黃豆呢,在街口,沈南星和談家悅姑嫂倆就下車,步行去衛生院。
這麼多的黃豆榨完油也到下午去了,足夠沈南星她倆辦完事再趕過去坐車。
沈南星先跳下車,欒為民也跟著下來,兩人一起扶著大體重的談家悅小心下車。
路口這戶人家門口,一個婦女正坐著搓草繩,一般都是大隊的任務,記工分的。
這婦女剛才瞅見拖拉機就立馬起身,見拖拉機停下,她更是趕緊快步走來:“欒叔又去榨油啊,嬸子好些天沒來趕集了,忙著呢?我上回跟嬸子提的張寨那姑娘,大方又能乾,咱們栓鎖也是好小夥,啥時候見見啊……”
“啊。”欒為民應了一聲,含混過去,張寨那姑娘是大方能乾,但家裡一團亂,這親可結不得,也沒必要相看。
這婦女卻好似沒看出欒為民的敷衍,立馬全方位說這姑娘有多好。欒為民幾次想打斷,她都不停。
“叔,我們先過去了。”沈南星道。
“哎哎去吧。”欒為民趕緊應聲,又立刻說,“回頭再說啊,我這著急去排隊榨油。”
那婦女還不死心,還要再說,就在這時,後頭屋子裡響起一聲驚恐的哭喊:“媽,媽,大寶噎住了!”
眾人都是大驚,婦女更是顧不得什麼,趕緊跑回去,鞋子都掉了也顧不上,大喊著從門口閨女手裡,接過已經被噎得翻白眼的兒子。
小男孩才四五歲的樣子,一張臉憋得顏色都變了。
“你個死丫頭,咋回事啊,叫你看著大寶,你咋看的!”婦女大吼。
小姑娘早就被嚇得淚如雨下,聲音發抖:“大寶扔著吃花生,用嘴去接,一不小心摔倒就這樣了,媽,我掏了,掏不出來嗚嗚……”
“趕緊掏!”
欒為民一行人也顧不得什麼,都過來幫忙。
“把娃抱緊,按住,嘴撬開,趕緊把花生掏出來,時間長了可不得了。”
“哎呦這咋掏不出來呀,來來剛子,你年輕眼亮,掰開娃的嘴瞧瞧,能瞅見花生卡在哪兒了嗎?”
“瞅不見,這可咋辦。娃憋得身上都直了!”
婦女和小姑娘都是滿眼驚恐,整個人軟軟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來,也哭不出聲。
沈南星和談家悅也沒走呢,談家悅急得不行:“送衛生院!趕緊送衛生院啊!”
沈南星擠過去:“為民叔,把孩子給我。”
欒為民一愣,有些遲疑:“小南,這不是開玩笑的。”
這娃被花生噎住,掰開嘴都瞅不見花生在哪兒,可見噎得很深很嚴重。
說句不好聽的,這些年聽說過的被噎死的小娃可真不少,有被花生噎死的,有被饃饃噎死的,還有吃口西瓜被噎死的,真不少見。
眼下這娃的情況看起來就不大好,這又不是頭疼腦熱,也不是給開貼中藥吃不壞人,他們這些人幫忙,就算娃出事了,那也是他的命。
可若是小南上手幫忙,救回來也罷了,沒救回來的話,小南頭上豈不是又要添一個罪狀!
要知道,先前金元寶訛詐逼婚的理由就是,小南給他治病治壞了,說小南不是大夫,胡亂給人治病就是犯罪。
“為民叔,給我。”
時間緊急,沈南星也顧不得許多,上手去把孩子接過來。
人們都以為是噎,並不準確,應該是嗆,花生嗆到氣管了,用手去掏隻會越掏越深。
對這種硬物嗆到的處理,海姆立克急救法是最簡單有效的。
但如果前期操作不當,嗆得很深,那就隻能手術了。不過很多孩子,往往趕不及去手術,就已經窒息死亡。
沈南星也顧不上多說,就背對著抱起孩子,快速向上擠壓孩子腹部。
所有人都一臉焦急地等待著,誰也不敢動,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一下,兩下……
五下,十下。
人們都已經絕望了。
就在這時,“噗”的一聲,有東西從孩子嘴裡噴出來,緊接著,孩子就大哭起來。
這一瞬間,人們都齊齊鬆一口氣,不覺中,渾身衣服都濕了!
那婦女連忙爬過來抱住兒子,大哭起來。
談家悅激動地握住沈南星的手,雙眼亮晶晶的。
欒為民宋民富等人,也都是一臉驚喜。
確認孩子沒事,那婦女簡直是劫後餘生,抹著臉上的鼻涕眼淚,扯著自家閨女叫給沈南星磕頭。
“可彆,以後注意著點。”
沈南星說著,就又跟欒為民他們打聲招呼,轉身離開。
欒為民他們也拒絕了婦女留他們喝水,趕緊開著拖拉機去榨油。
拖拉機上,大隊的人還心有餘悸。
“我姑家村子,去年就有個娃被紅棗噎死的,咋掏都掏不出來,也就一根煙的功夫,人就直了,送衛生院也沒用。”
“剛才真是嚇死了,小南到底咋弄的,也沒見她去掏,咋就把那花生給弄出來了?”
“小南可真行。要不是她,這娃肯定要出事。”
“這樣看,小南說能治好悅悅的胖病,恐怕還真行。還有為民書,你這一見風就出汗的毛病,說不定真能給治好。”
“小南她外公可是秦大夫。”
“都是那xx幫給害的,運動這些年,害死多少人。秦大夫多好的人啊。”
“秦大夫祖上可是禦醫。我家老娘那時候胃疼,疼得打滾,到縣醫院治不好,又去慶市醫院,說是胃癌,治不了。我也是沒辦法了,想起來沈成山他嶽父,據說是可有名的老中醫,就去了省城。”
欒為民感慨道,“老沈家一直說人秦家高門大戶,雖說是娶了人家大小姐,實際上跟入贅差不多,要看媳婦和嶽丈的臉色,說人家看不起咱農村人,可我們去找了,人家半點都沒有看不起,仔仔細細地給瞧了。說是胃癌,想要根治不容易,但能控製住病情,叫多活上個十年八年的。算算這都多少年了!”
“嘿,老奶今年都85了吧,去年還說過了84這個坎兒,又能多活十年。彆說,老奶那身體,全村老人裡她屬這個!”邊上青年豎起大拇指,“前兒寶根放羊沒看好,啃了你家菜地,老奶拎個棍子把寶根攆得滿村跑。”
欒為民:“哈哈哈可不是麼,人家是說治不好,但你說,這跟治好有啥區彆?我跟你們說,人家秦大夫祖上當過禦醫,給皇帝看過病的,後來家裡男丁都上了戰場當軍醫,不知道救過多少人,據說連幾個大領導,秦大夫都給看過病呢。人家給咱這些泥腿子看病,也一點兒不拿架子,儘心儘力。”
“哎,可惜了,多好的人。”
“就是挑女婿的眼光不行。沈成山出去上學前,也是老實本分的,咋人就能變得那麼快,秦大夫剛出事,他就跟秦小姐離婚。還把小南送來鄉下,由著老沈家磋磨。”
“所以說這回還是多虧了談家奶奶,不然真叫小南嫁給金元寶,秦大夫恐怕都死不瞑目。”
聽見這話,欒為民忽然一拍大腿:“哎呦,哎呦,咋就忘了這事兒,那金家可就住在公社院旁邊,小南他們姑嫂倆過去,彆又碰上金家那二流子了。”
“應該沒事,昨天談家奶奶上沈家去搶親,帶的那位縣裡的乾部,聽說是武裝部的人,金家硬是被壓下去了。今兒就算碰見,那金家也不敢乾啥。”
“不成不成,咱們還是得過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