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宮?”玄苦小和尚終究是少年心性,忍不住小聲驚呼出來,清亮的眼睛裡充滿了震驚和好奇,立刻被明心禪師枯瘦卻有力的手輕輕按住了肩膀,示意噤聲。
老趙重重地點了點頭,眼中精光閃爍,如同發現了沙海深處的寶藏:“對!地宮!那老耗子說,雖然隻看到被黃沙掩埋,坍塌得不成樣子的一角,但那規製,那氣派,那殘破石頭上的雕紋,絕不是尋常富貴人家的墓穴!透著一股子王霸之氣!他當時嚇得魂飛魄散,以為是撞了陰兵過境,隻記得入口處殘破的巨大石獸,還有半截埋在沙裡,早已經斷裂的石碑,上麵刻的字都風化了,模模糊糊就剩一個殘缺的‘涼’字還能辨認!他屁滾尿流地逃出來,再也不敢提這事,隻當是黃粱一夢,撞了邪祟。後來聽說那老耗子沒兩年就暴斃了,死得不明不白,七竅流血,像是被什麼東西活活嚇死的。”老趙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寒意。
他頓了頓,看著崔鈺那雙冰寒依舊,但專注力已如實質般凝聚過來的眼睛,聲音壓得更低,幾乎隻剩下氣流摩擦的氣音:“本來這事,老子也就當個老輩人喝醉了胡咧咧的鬼故事,聽過就忘。可後來大概就在三年前吧,老子這破茶館的門縫裡,無聲無息地塞進來一樣東西——一張沒頭沒尾的‘閻羅帖’!”
“閻羅帖?”一直沉默如同冰雕的崔鈺,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涼州道上的人都知道,“閻羅帖”代表著一種極其隱秘,代價高昂且往往伴隨著血光之災的情報傳遞方式,是死亡的預兆,也是絕望中的一線詭異生機。
“對!一張燒了半截,邊緣焦黑的不知名獸皮!”老趙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仿佛再次看到了那張詭異的皮子,“上麵就他媽用焦炭畫了個歪歪扭扭,指向黑風口的箭頭,底下還寫著一行小字,字跡潦草,透著一股子邪氣”他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複述道,“‘西涼王陵,枯骨生蓮,活死人,肉白骨’!”
“活死人肉白骨?!”玄苦小和尚這次再也忍不住,失聲叫了出來,清亮的眼睛裡充滿了極致的震驚和一種近乎褻瀆神靈的不可思議。
明心禪師撚動佛珠的手也驟然停下,深陷的眼窩中精光爆射,枯槁的臉上第一次露出凝重無比的神色,沉聲道:“阿彌陀佛!此乃逆亂陰陽,顛倒輪回之妄言!大不祥!大因果!”
老趙的妻子也停下了針線,臉上血色褪儘,滿是擔憂地看著丈夫,又看看崔鈺。
崔鈺的瞳孔,在聽到這六個字的瞬間,猛地收縮到了針尖般大小。心口處沉寂的燭龍真靈,仿佛被投入滾油的火星,驟然傳遞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源的灼熱悸動。
那是一種對“生”的極致渴望與共鳴!
他按在刀柄上,深陷在桌麵的手,指節因用力過度而更加蒼白,狹長的快刀在木桌中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一股比剛才更隱晦,卻更驚心動魄的氣息,如同即將爆發的火山,在他沉寂的冰層下湧動。
老趙看著崔鈺的反應,知道自己這把火算是點著了,燒得是絕望,也燒出了一絲瘋狂的光。他舔了舔有些乾裂起皮的嘴唇,繼續道,聲音帶著一種揭開禁忌的緊張和宿命般的沉重:“老子當時就驚得差點跳起來!這他娘的不是傳說中上古神仙才有的手段嗎?那帖子來得詭異,去得也快,第二天老子再想找,連點灰都沒剩下!老子也暗中查過,托了些老關係,可屁都沒查到!這事邪乎得緊,老子怕惹禍上身,沾上不該沾的因果,一直爛在肚子裡,連枕邊的婆娘都沒敢告訴過。”
他目光複雜地看著崔鈺,那眼神裡有擔憂,有無奈,也有一絲推人入火坑的負罪感,但最終都被一種“不得不為”的決然取代:“直到直到聽說你師妹的事,聽說你小子像個活死人一樣一頭栽進了碎骨淵那鬼地方。我立馬就想起了那張詭異的‘閻羅帖’,那老耗子醉話裡提到的西涼王陵會不會會不會就是衝著你來的?或者說,是這涼州的風沙和命運,給你指的一條不是路的路?”
老趙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直白和沉重的疲憊:“崔小子,老子知道你想乾什麼!你想逆天改命,想捅破這該死的輪回,把那個叫蘇玉娘的小丫頭從閻王爺手裡搶回來!都怪我當初於心不忍,就似有似無地提了句北邊現在想想”他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懊悔,“可這‘活死人,肉白骨’聽著就他娘的不是人能乾成的事。黑風口那鬼地方,進去就是九死一生!那勞什子西涼王陵,裡麵埋著的到底是通天機緣,還是索命的萬古惡鬼,誰他娘的知道?!搞不好,那就是個比碎骨淵更可怕的墳場!”
他猛地灌下最後一口已經涼透的茶湯,將粗陶碗重重頓在桌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仿佛要砸碎這令人窒息的氣氛:“老子告訴你這些,不是攛掇你去送死!是讓你自己掂量清楚!你那條命,是蘇玉娘那丫頭用自己形神俱滅換回來的!值不值得再搭進去,賭一個虛無縹緲,聽著就邪性無比的傳說?你自己他娘的給老子想清楚!想明白了!”
茶館內,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躍著,光影在眾人臉上明滅不定,映照出震驚、茫然、擔憂、恐懼……種種複雜難言的情緒。
粗茶的苦澀,尚未散儘的淡淡血腥,以及一種名為“逆天改命”的瘋狂念頭所帶來的無形壓力,混雜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比外麵的戈壁更讓人喘不過氣。
崔鈺極其緩慢地鬆開了按在刀柄上的手。
那柄狹長的快刀,深深嵌在木桌裡,刀身尤自散發著未散的刺骨寒意,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他抬起眼,青金雙瞳之中,翻湧的冰寒與毀滅的火焰如同退潮般緩緩斂去,重新歸於一種深不見底如死水般的沉靜。
隻是那沉靜之下,仿佛有什麼東西正在破開萬載玄冰,帶著一種不顧一切,近乎偏執瘋狂的決絕,無聲地沸騰著。
他沒有回答老趙的問題。任何言語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他隻是將目光投向門外那片無垠的黑暗。
慘淡的月光下,是吞噬一切的戈壁瀚海。而在那瀚海的西方,一百多裡外,一個叫“黑風口”的絕地,正如同一個巨大而沉默,充滿未知誘惑與致命凶險的漩渦,靜靜地蟄伏著,等待著吞噬敢於靠近它的生靈。
枯骨生蓮。
活死人。
肉白骨。
蘇玉娘。
崔鈺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冷鋒利的刀鋒,一絲細微的血線滲出,瞬間被寒氣凍結。那點微不足道的刺痛,清晰地提醒著他,自己還活著,心臟還在跳動。
而有些人,他必須讓她也活過來。
無論前方是神跡,還是地獄。他都將踏沙而行,以身為橋,橫渡這無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