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低沉的話語裹挾著戈壁風沙的粗糲餘音,在渾濁的茶館裡緩緩沉落,激起一片壓抑的寂靜。那“妖氛漸起”、“鎮一方”的寥寥數語,如同沉重的石塊投入死水,在眾人心湖深處砸開一圈圈帶著寒意與不祥的漣漪。油燈昏黃的光暈在汙濁的空氣中不安地晃動,將幾張沉默的臉龐映照得明滅不定。角落裡,瞎眼老者抱著他的破胡琴,空洞的眼窩茫然地對著虛空,乾癟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仿佛在咀嚼著那無形的恐懼。
就在這沉默即將凝固成實質的刹那——
“哐當!”
茶館那扇本就歪斜破敗的門板,猛地被人從外麵一腳踹開!
腐朽的門軸發出不堪重負的,重重撞在斑駁的土牆上,震落簌簌沙塵。
光線驟然湧入,又被幾道高大身影堵得嚴嚴實實。
風,裹挾著更濃烈的沙塵與一股毫不掩飾的,混合著汗臭、皮革和某種動物油脂的彪悍氣息,蠻橫地灌了進來,瞬間衝散了屋裡原本就渾濁的空氣。
一共五人。
為首者是個鐵塔般的壯漢,幾乎堵住了整個門框。
他穿著一身緊束的玄色勁裝,外罩半舊的暗褐色皮甲,皮甲上布滿了刀劈箭射的舊痕。滿臉虯髯如同鋼針般根根戟張,幾乎遮住了下半張臉,隻露出一雙精光四射,帶著濃重煞氣的鷹眼。
那眼神像刀子,帶著審視與掠奪的本能,肆無忌憚地掃過茶館內每一個角落,掠過那些低垂的頭顱,麻木的臉龐,最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落在櫃台後的老趙身上。
他腰間挎著一柄無比厚重,刃口帶著細微鋸齒的彎刀,刀柄纏著磨損的鯊魚皮,露出暗沉的黃銅護手。刀未出鞘,一股淡淡的,若有似無的血腥氣卻已彌漫開來。
他身後四人,同樣身著便於戈壁行動的勁裝,高矮不一,卻個個眼神銳利,身形剽悍。他們手中持有的兵刃,絕非尋常腳夫商旅能擁有的貨色。
一個背著幾乎與人等高的長柄戰斧,斧刃在門口斜射來的光線下泛著冷冽的幽藍;一個斜挎著鑲嵌獸角的角弓,箭壺裡露出的箭羽漆黑如墨;另外兩個則一左一右按著腰間的狹長快刀,刀柄鑲嵌著打磨光滑的獸骨,透著一股子狠戾的勁頭。
這五人站在那裡,就像五頭闖入了羊圈的餓狼,身上散發出的煞氣和精悍,與茶館裡彌漫的疲憊、麻木和窮酸格格不入,形成刺目的反差。
他們身上那股子被烈日和風沙反複淬煉過的凶悍氣息,無聲地宣告著他們的身份——絕非善類,是這涼州戈壁裡真正的掠食者。
角落裡幾個腳夫的頭顱垂得更低了,恨不得將臉埋進粗陶碗裡。抱著胡琴的瞎眼老者身體微不可察地瑟縮了一下。連老趙的妻子,那位溫順的婦人,也下意識地後退了小半步,緊緊攥住了自己洗得發白的衣角,臉色微微發白。
老和尚的眉峰幾不可察地聚攏了一瞬,如同磐石上掠過的一絲風痕,那雙銳利的鷹眼深處,沉澱的悲憫裡泛起一絲凝重。
他枯瘦的手掌依舊穩穩地放在粗陶碗旁,指尖卻微微收攏。
小和尚則明顯緊張起來,清亮的眼神裡充滿了戒備,身體下意識地向師父靠攏,一隻手更是牢牢抓住了身後那個粗麻布包裹的背帶,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崔鈺坐在角落的陰影裡,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桌上那碗渾濁的茶湯早已見底,碗底沉澱著一層細細的沙礫。
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粗陶碗邊緣那道冰涼的豁口,動作緩慢而穩定。心口處,那團沉寂的燭龍真靈傳遞出微弱的溫熱,如同寒夜裡不滅的星火,映照著他深潭般的眼眸。
崔鈺清晰地感知到,那五人身上蒸騰的血氣與真元波動——三個凝魂境中期,一個凝魂境後期,為首那個虯髯壯漢,氣息最為沉凝渾厚,赫然已踏入凝魂境巔峰,距離修成金丹僅一步之遙。在這涼州西陲的荒僻之地,這已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隻有風從破門灌入的嗚咽聲。
“嗬!”櫃台後的老趙猛地一拍油膩的櫃台,發出一聲刻意拔高,帶著誇張熱情的招呼,打破了這凝固的僵局。他臉上瞬間堆砌起茶館掌櫃特有的油滑笑容,快步從櫃台後繞出來,迎向門口那五人,腰背習慣性地微微佝僂著,仿佛那沉重的歲月和生活的擔子從未離開過他的肩膀。
“哎喲喂!貴客!貴客臨門啊!這鬼風沙天,幾位爺快請進!喝碗熱茶暖暖身子,驅驅沙子!”他聲音洪亮,帶著一種久經市儈的圓滑,目光卻飛快地掃過崔鈺的方向,嘴角咧開一個帶著苦澀和無奈的笑紋,半是自嘲半是調侃地揚聲道,“崔小子!瞧見沒?你小子就是活脫脫一尊招客的幡子!前腳剛踏進我這破門,後腳就給我招來滿堂的賓朋!連大師傅們都跟著沾光,我這小店可真是蓬蓽生輝了!這要是在涼州城裡,我老趙得給你包個大紅包!”
老趙的話音在渾濁的空氣裡打著旋兒,像一塊投入泥潭的石頭,試圖攪動那令人窒息的沉重。
虯髯壯漢那雙鷹隼般的眼睛,隨著老趙的話語,銳利如刀地掃向角落裡的崔鈺。
當崔鈺那雙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愈發沉靜、異色流轉的青金雙瞳映入眼簾時,壯漢的瞳孔猛地一縮,如同針尖刺入,掠過一絲極深的忌憚和審視。
那絕非尋常旅人的眼睛!
他身後的四個手下,也感受到了老大氣息的細微變化,按著兵刃的手下意識地緊了緊,目光齊刷刷鎖定崔鈺,空氣中無形的弦驟然繃緊了幾分。
然而,這短暫的凝滯並未持續。
壯漢的視線隻在崔鈺身上停留了一瞬,便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漠然移開,仿佛對方不過是一塊擋路的,需要評估一下硬度的石頭。
他更在意的,是那兩個頭戴兜帽,氣息沉凝的僧人,尤其是那老僧枯坐如石的身姿,隱隱透出的淵渟嶽峙之感,讓他本能地感到一絲威脅。
“少廢話!”虯髯壯漢的聲音如同砂石摩擦,粗嘎而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打斷了老趙的喋喋不休。他大步流星地走向茶館中央,沉重的皮靴踩在布滿沙塵的地麵上,留下清晰的印痕。他身後的四人立刻散開,隱隱形成一個半包圍的陣勢,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尤其是那兩位僧人。
“上好的酒肉!要快!”壯漢在靠近老和尚師徒的一張空桌旁重重坐下,那張看起來不甚結實的條凳發出一聲痛苦的。他看也不看老趙,目光卻似有若無地掃過老和尚放在桌邊,那根樸實無華卻隱含金鐵之色的降魔杵禪杖,以及小和尚身後那個被粗麻布嚴密包裹的長條形背篼,“兄弟們趕路,餓得前心貼後背了!”
“這這位爺,”老趙搓著手,臉上笑容不變,眼底卻閃過一絲為難和不易察覺的警惕,“小店小店隻有些粗茶淡飯,實在沒有酒肉伺候幾位爺啊!這火穴口,水比油貴,肉更是稀罕物,十天半月也見不著一點葷腥”
“嗯?”虯髯壯漢鼻腔裡發出一聲濃重的質疑,如同悶雷滾動。他猛地抬眼,鷹目中凶光畢露,一股凝魂巔峰的威壓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向老趙,“沒有?”
老趙隻覺得胸口一悶,呼吸都為之一滯,臉上強堆的笑容瞬間僵硬,後背的冷汗瞬間就滲了出來。
那威壓帶著戈壁風沙般的暴戾和血腥氣,絕非善類!
他下意識地瞥了一眼崔鈺的方向,又飛快地收回目光,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正要硬著頭皮解釋。
就在這時——
嗚——嗷——!!!
一陣難以形容的,仿佛無數厲鬼在深淵中齊聲尖嘯的怪風,毫無征兆,極其猛烈地從茶館的破門和窗欞的縫隙中狂灌而入!
這風來得極其詭異,並非尋常戈壁風沙的嗚咽,而是帶著一種穿透骨髓的尖利嘶鳴,如同燒紅的鐵針刮過粗糙的岩石。它並非來自一個方向,而是打著旋,帶著一股灼熱乾燥,仿佛從地心深處噴湧而出的氣息,瞬間席卷了整個狹小的空間!
“焚風!”角落裡一個經驗老道的腳夫失聲驚呼,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恐懼。這是涼州戈壁深處最令人聞之色變的惡風,傳說能蒸乾河流,烤裂岩石,吹走旅人的魂魄!
刹那間,茶館內一片狼藉!
油燈的火苗被這狂暴的風勢猛地拉扯,瘋狂搖曳,幾乎熄滅,僅剩的昏黃光線劇烈地明滅不定,將牆上晃動的人影扭曲成張牙舞爪的鬼魅。
桌上的粗陶碗被吹得叮當作響,碗裡渾濁的茶湯潑灑出來,在油膩的桌麵上肆意橫流。幾個腳夫驚呼著按住自己破舊的氈帽和頭巾。
老趙的妻子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慌忙抬手護住頭臉,老趙一個箭步便將她護在身後。
風勢的核心,似乎正對著小和尚所坐的方位!
那帶著尖嘯的焚風,如同無形而精準的魔爪,狠狠攫住了小和尚身後粗麻布背篼上用來遮蓋的兜布一角!
“嗚!”小和尚隻覺得一股沛然莫禦的巨力從背後傳來,身體被帶得向前一傾,差點撲倒在油膩的桌上。他下意識地驚呼出聲,清亮的嗓音被風聲撕扯得變了調。那隻一直緊緊護著背篼的手,在猝不及防的巨力拉扯下,本能地鬆開,去扶麵前的桌子以穩住身體。
“嘶啦——!”
一聲裂帛的脆響,在尖嘯的風聲中顯得格外刺耳!
那塊堅韌的粗麻布兜布,竟被這股狂暴的焚風硬生生撕裂扯開!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了。
昏黃搖曳,瀕臨熄滅的油燈光暈,如同垂死掙紮的螢火,驟然捕捉到了那從撕裂的粗麻布縫隙中泄露出的光芒!
並非熾烈張揚的金光,而是一種內斂深沉,仿佛沉澱了無數歲月與信仰的暗金色澤!
它並不刺眼,卻擁有一種穿透人心,震懾魂魄的力量。光芒如同實質的水流,瞬間從那豁口處流淌出來,浸潤了昏暗汙濁的空氣,在漫天飛舞的沙塵中勾勒出一道莊嚴而肅穆的光暈輪廓。
一座佛像!
雖然隻露出了背篼中佛像的上半身,但那輪廓已然清晰無比——佛陀跌迦端坐,左手結印於腹前,右手掌心向上,自然垂落膝上(觸地印)。佛像並非新鑄,金身表麵帶著歲月沉澱的溫潤光澤,甚至有些地方顏色略顯深沉,仿佛浸潤了無數信徒的虔誠與香火。然而,正是這份古舊,更凸顯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神聖與威嚴。
佛陀的麵容沉靜而悲憫,低垂的眼瞼仿佛在俯瞰著這渾濁茶館中的芸芸眾生。那暗金的光芒,便是從這佛像的每一寸輪廓,每一個細微的衣褶紋路中自然流淌出來,帶著一種鎮壓邪祟,安撫心神的佛力波動。
這波動如同平靜湖麵投入巨石,瞬間擴散開來,清晰地被在場每一個身負修為的人所感知!
崔鈺心口處那團沉寂的燭龍真靈,在這一刻猛地悸動了一下。
一股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灼熱感瞬間傳遞開來,並非痛苦,而是一種如同遇到了某種同源或相克 強大力量的共鳴與警惕。那佛像散發出的佛力,沉凝如山,浩瀚如海,隱隱帶著一種鎮壓八荒、滌蕩妖氛的古老意誌。這絕非尋常寺廟供奉的金身。老和尚所言“鎮一方”之物,現在看來並不是那所謂的經書,而是眼前這方金身佛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