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並非商旅腳夫,而是兩個頭戴深褐色兜帽的僧人。兜帽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麵容,隻露出線條剛毅的下頜和緊閉的嘴唇。他們穿著洗得發白,打了不少補丁的土黃色僧衣,腳下踩著沾滿厚厚黃沙的破舊僧鞋。
一老一少。
茶館裡渾濁的空氣,因著兩個兜帽僧人的踏入,仿佛凝固了一瞬。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將門口那兩尊沉默的影子拉扯得更加高大,投在斑駁的土牆上,如同蟄伏的巨獸。
老和尚微微抬了抬頭,深褐色的兜帽前沿下,一雙眼睛露了出來。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眼窩深陷,周圍布滿刀刻般的皺紋,那是歲月與風沙共同雕琢的痕跡。可這雙眼睛本身,卻銳利得如同翱翔在戈壁蒼穹之上的金雕。
瞳孔是深邃的褐色,近乎墨色,卻蘊藏著洞穿世情的清明與一種磐石般的沉凝。目光掃過之處,仿佛能剝開所有表象,直抵人心深處。
角落裡幾個腳夫下意識地低下頭,不敢與之對視,仿佛自己的那點心思在這目光下無所遁形。就連那瞎眼老者抱著胡琴的手,也微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這老僧身上並無刻意散發的威壓,但他站在那裡,便自有一股淵渟嶽峙的氣度,那是一種經曆過太多驚濤駭浪後沉澱下來,近乎本能的強大。
崔鈺能清晰地感知到,這看似枯槁的老僧體內,真元如淵如海,沉凝磅礴——赫然是一位已入元嬰之境的高僧!
隻是這元嬰的氣息,並非煌煌霸道,而是內斂圓融,帶著佛門特有的慈悲與堅韌。
他緩緩走了進來,步履沉穩,僧鞋踩在布滿沙塵的地麵上,隻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他身後,緊跟著那個年紀很小的僧人。
小和尚也抬起了頭,兜帽滑落些許,露出一張還帶著明顯稚氣的臉龐。皮膚被戈壁的陽光曬成了健康的麥色,眉眼清秀,鼻梁挺直,嘴唇緊抿著,似乎想努力維持著出家人的莊重。但他的眼神卻出賣了他。
那是一種未經世事磨礪,帶著好奇與些許不安的目光。
他的視線飛快地在昏暗油膩的茶館裡掃過:角落麻木的腳夫、抱著破胡琴的瞎眼老人、空氣中彌漫的煙油氣、桌上粗劣的茶碗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崔鈺臉上,準確地說,是落在了崔鈺那雙異色變幻的青金雙瞳上,瞳孔裡瞬間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奇,像是看到了什麼稀罕物事。
隨即,他的視線又被牆角磨刀少年鐵生和他手中那把簡陋卻磨得發亮的柴刀吸引過去,少年的那股子狠勁和執拗,讓他清秀的眉頭微微蹙起,流露出一種困惑和本能的憐憫。
小和尚的身形顯得有些單薄,僧衣在他身上略顯寬大,行走間隱約能看到少年人尚未完全長開的骨架,看樣子也就十來歲的樣子。他背後的粗麻布包裹似乎對他而言有些沉重,肩膀微微下沉。他的氣息純淨,帶著佛門初入道者的清靈,但修為尚淺,隻在凝魂境初期徘徊,與老僧那深不可測的元嬰境界形成了鮮明對比。他身上還殘留著濃厚的俗世氣息,那好奇與不忍,便是紅塵未斷的明證。
“阿彌陀佛。”老和尚在靠近櫃台的一張空桌旁站定,單手豎掌於胸前,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打破了茶館裡因他們到來而產生的短暫凝滯,“店家,煩勞施舍些粗茶解渴。”
他的聲音沙啞低沉,如同被戈壁風沙打磨過的岩石,每一個字都帶著歲月的重量。銳利的鷹目掃過櫃台後那扇通往內室的門簾,仿佛早已洞悉了內裡有人。
老趙此刻已從內室掀簾出來,臉上那點因妻子出現而生的窘迫迅速被一種開門迎客,近乎本能的油滑笑容取代,隻是眼底深處,那抹被歲月磨礪出的警惕並未完全散去。他一邊快步走向櫃台,一邊堆著笑道:“有有有!大師傅稍坐!老婆子,快,給大師傅們沏茶!要要乾淨碗!”
老趙的妻子,那位穿著靛藍粗布衣裙的婦人,也跟著走了出來。
她低著頭,動作麻利地從櫃台下取出兩個相對完好,洗刷得泛白的粗陶碗,又從灶上溫著的巨大粗陶壺裡倒出滾燙,顏色深褐的茶湯。
茶湯注入碗中,騰起帶著苦澀草藥味的熱氣。她默默地將兩碗茶端到兩位僧人麵前的桌上,全程沒有抬頭,隻是輕聲說了句:“大師慢用。”聲音依舊輕柔溫順,帶著涼州本地特有的生硬腔調。
“多謝女施主。”老和尚微微頷首,目光在婦人粗糙的手指和洗得發白的衣襟上掠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
小和尚則顯得有些局促,連忙雙手合十,對著婦人微微躬身:“謝謝謝施主!”聲音清亮,帶著少年人的乾淨。
老趙搓著手,站在一旁,臉上掛著招牌式的笑容:“兩位大師傅這是打哪兒來?往哪兒去啊?這涼州西邊可不是什麼善地,風沙大,路難走,還有”他話鋒頓了頓,似乎覺得在僧人麵前提沙賊不太合適,含糊帶過,“世道不太平啊。”
老和尚端起粗陶碗,並不在意碗沿的豁口,吹了吹浮沫,淺淺啜飲了一口。那苦澀粗糙的茶湯入口,他臉上並無半分異色,仿佛飲的是甘泉玉露。他放下碗,銳利的目光看向老趙,坦然道:“貧僧師徒自‘千佛寺’而來,欲往涼州西南‘藏經洞’一行。”
“藏經洞?!”老趙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被更深的驚訝取代,連帶著聲音都拔高了幾分,“那可是在‘鬼哭嶺’後麵!離這兒少說還有兩三百裡黃沙路!那地方那地方荒得連草都不長幾根,大師傅去那兒做甚?”
角落裡的幾個腳夫也豎起了耳朵,顯然“藏經洞”這名字在這片地界上,本身就帶著某種不祥的傳說色彩。
老和尚沉默了片刻。茶館裡隻剩下油燈燃燒的劈啪聲和外麵嗚咽的風聲。瞎眼老者手裡的胡琴也徹底停了,空洞的眼窩“望”著這邊。連牆角磨刀的少年鐵生,磨刀的動作也慢了下來,似乎也在聽著。
“去藏經洞,自然是送經書去。”老和尚終於開口,聲音低沉而凝重,“如今世道紛亂,妖氛漸起,恐生不測,不得不行此險路,將其歸位,以鎮一方。”
他的話語點到即止,目光下意識地,極其短暫地掃過年輕僧人背後那個被粗麻布嚴密包裹的長條形背篼。
崔鈺端著茶碗的手,指尖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心口處,那團沉寂的燭龍真靈,似乎也因老和尚話語中提及的“妖氛漸起”和那“鎮一方”之物,傳遞出一絲極其微弱,難以名狀的悸動。他垂著眼瞼,青金雙色的瞳孔在昏暗光線下微微流轉。
小和尚顯然沒有師父那般深沉的心思。聽到“送經書回去”,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臉上露出一絲與有榮焉的莊重。但當師父提到“世道紛亂,妖氛漸起”時,他清亮的眼神裡又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雙手不自覺地護住了背後的包裹,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他涉世未深,但這一路行來的艱辛與師父偶爾流露出的凝重,已讓他懵懂地意識到此行絕非普通的朝聖之旅。
老趙臉上的驚訝慢慢化作了然,隨即又變成一種更深,混合著敬佩與擔憂的複雜神色。他在這涼州西陲開了幾年茶館,迎來送往,消息再閉塞,也隱約知道些東西。
千佛寺是涼州有名的古刹,香火不算鼎盛,但傳承古老。藏經洞更是傳說中佛門的一處古老遺跡,據說裡麵藏著佛門秘寶和鎮壓邪祟的法器,隻是位置極為偏僻凶險,早已少有人至。能讓這樣一位元嬰境界的高僧帶著徒弟,冒險穿越沙賊橫行的戈壁送回去的東西,想想就讓人頭皮發麻,雖然現在的元嬰境修士已經遍地都是。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老趙喃喃道,臉上的笑容收斂了許多,帶著幾分真誠的敬意,“大師傅高義!隻是那鬼哭嶺附近,近來可不太平,聽說聽說有‘東西’出來了,鬨得凶。”他壓低了聲音,帶著點神秘和恐懼,“大師傅法力高強,自然不怕,但還是要多加小心才是。”
“阿彌陀佛。”老和尚再次低誦佛號,銳利的鷹眼中閃過一絲了然,並無懼色,隻有一種承擔重任的坦然,“多謝店家提點。因果循環,劫數使然,避無可避,唯有直麵相迎。”
茶館裡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油燈的光暈昏黃,映照著幾張心思各異的臉龐:老和尚的沉凝悲憫,小和尚的緊張與莊重,老趙的擔憂與敬佩,腳夫們的麻木中透出的一絲好奇,瞎眼老者空洞的“注視”,還有牆角鐵生眼中那被“不太平”三個字再次點燃的、更加執拗的複仇之火。
老趙的妻子默默地從內室端出一個小陶碟,裡麵盛著幾顆乾癟發黑,沾著沙塵的沙棗,輕輕放在兩位僧人的桌上,低聲道:“大師墊墊肚子。”這是涼州戈壁裡僅有的,能勉強入口的果子,雖乾澀難咽,卻已是這貧瘠之地難得的善意。
“善哉,多謝女施主。”老和尚微微動容,雙手合十。
小和尚看著那幾顆不起眼的沙棗,再看看婦人溫順卻疲憊的麵容,又看看這破敗茶館裡形形色 色的人,眼神中的困惑似乎更深了。俗世的艱難,師父的沉重使命,還有自己心中那份尚未完全被經文撫平的躁動種種情緒在他年輕的胸膛裡交織翻湧。
崔鈺端起碗,將最後一口苦澀的茶湯飲儘。碗底沉澱的沙礫在齒間發出細微的摩擦聲。他放下碗,目光平靜地掃過老和尚背後那被粗麻布包裹的嚴實背篼,又掠過小和尚護著包裹的手,最後落在老趙那張寫滿滄桑的刀疤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