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悲痛至極時,反倒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
這對不識字的老夫婦幾乎站不穩,互相攙扶著,雙眼死死盯著證物欄上的文字,一時之間耳畔隻充斥老式吊扇吱吱呀呀作響的噪音,什麼都忘了問。
祝晴:“戒指內圈並沒有——”
“證物還在進一步檢測。”黎叔抬手,打斷她的話。
壁爐裡與白骨一起被帶出的戒指,是祝晴戴著手套,親手用證物袋裝好的。她清楚記得,戒指內壁沒有刻任何字母。
然而黎叔的經驗更加老道,世間沒有這麼巧的事,這對老夫婦女兒十年前的失蹤時間、身形、做過手術的位置、他們形容的戒指樣式……無一不指向屍骨特征。
“等鑒證科出了詳細報告再說。”黎叔謹慎道。
夫婦倆仍舊神色恍惚。
鼻尖飄來何母腰間風濕藥膏的氣味,祝晴問:“何嘉兒是怎麼失蹤的?”
老太太用手帕擦眼淚。
他們夫妻倆經營一家報攤,辛辛苦苦供唯一的女兒讀書。何嘉兒爭氣,從小品學兼優,考上香江大學。
從觀塘街角鐵皮報亭走出的女大學生,何嘉兒骨子裡透著不服輸的倔勁。
“嘉兒總說等畢業了賺大錢,給我們換千呎大屋。”
“我們這種住慣了劏房的,連想都不敢想。”
老太太回想當年的事,眼底蒙著霧氣。
記憶中,懂事的女兒伏在矮桌上溫書,日頭最毒時連電扇都舍不得開……像做夢一樣,ada的聲音讓她從夢境中驚醒。
“為什麼會去夜總會工作?”
何父躲不開祝晴敏銳的眸光,閃爍其詞,抬手整理領口,露出小臂早已褪色的青龍紋身。
老太太攥緊枯槁的手,怒視老伴:“都怪他,又學人去賭!”
何父年輕時剁手指明誌,再也不碰賭博,直到孩子香江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寄到,他重新挺直了腰,竟又開始爛賭。他輸了錢,就去借,利滾利人家往家門口潑紅油漆,粘膩紅漆順著門牌號往下淌,何母哭得六神無主,家裡唯一的大學生能扛事,單槍匹馬去找人談。壓上名牌大學學生證,何嘉兒保下父親的尾指,該還的錢卻還是得要還,她在夜總會找了一份侍應的工作,訂單提成交給父親還賭債,才終於喚醒了他。
“嘉兒有本事,三個月就還清賭債。”
“可是來錢這麼快,她放假還是會去……”
“我們捱窮一輩子,嘉兒她——她沒有見過這麼多漂亮的手袋和衣服。”
照何母的話說,乖乖女學生被這個花花世界迷住眼,選擇一條賺錢的捷徑。
祝晴翻閱失蹤案的案卷。
何嘉兒失蹤,是在與父母爆發激烈爭吵之後,過去從不會夜不歸宿的女兒,竟整整一夜沒回家。
一夜過後,又是一夜,遲遲沒有她的消息。
夫婦倆才報了警。
“為什麼隱瞞夜總會的事?”
“不可以的,街坊說,被學校知道,會取消學位。”
“本來以為是缽蘭街那群人帶壞她……”
“其實,是我們做父母的拖累嘉兒。如果不是獎學金被輸光——”
“是我。”何父冷不丁扇了自己一下,“怪我、都怪我……”
老太太痛哭失聲:“是誰這麼狠的心,殺了人還把屍體藏在壁爐裡,烤得白骨發黑都沒燒成灰,嘉兒到底有多大的冤屈……”
祝晴回過身去看黎叔。
黎叔點了一下頭:“dna檢測最晚下周三出結果,安排他們再錄一份詳細的口供。”
……
祝晴坐在工位前,案卷邊的凍檸茶外賣,整個b組警員人手一杯。
這是莫sir請大家喝的下午茶,確定死者身份有了進展,意味著大家今晚又要通宵加班。
莫振邦將十年前失蹤案卷裡何嘉兒證書上的畢業照貼在白板上。
泛黃的老相片,馬尾辮女大學生對著鏡頭,笑得青春洋溢,很難將她與壁爐裡那具骸骨聯係在一起。
“死者腿部做過手術,通過詳細的醫療記錄推測,屍骨很有可能就是何嘉兒。”
“何嘉兒的父母反映,雖然她在夜總會兼職,工作環境魚龍混雜,但她處事圓融,懂得察言觀色,也善於化解矛盾。”
“據他們所知,何嘉兒沒有得罪過誰,也沒有和任何人有過節。”
豪仔抿一口凍檸茶,順便往嘴裡丟一顆喉糖,涼透頂,清醒了幾分。
“大學生這麼有主見,難道什麼事都要向家裡彙報嗎?”
幾個同事附和。
沒當過父母,也做過兒女,再孝順都好,很多事也都是報喜不報憂,更何況,何母為夜總會的事多次與何嘉兒發生爭執,母女倆互相不理解,回家提工作上的不愉快,反倒給心裡添堵。
“阿頭,我也沒跟我媽說前幾天被罵死差佬……”
“上次中環槍戰,我還說去海洋公園拍拖啊!”
幾個人聊著,還給一直沒說話的祝晴丟話題:“對吧?”
莫沙展用檔案夾在白板上重重磕了一下:“說正事!”
等到會議結束,他讓祝晴留下,拿出宿舍申請表。
“你的月薪超過公屋限額,不過可以安排申請專供警務人員的紀律部隊宿舍。”
“最快都要排幾個月,再等等吧。”
莫振邦看過她在警校的檔案和調職資料。
無父無母、自小在福利院長大,如今還住在警校的宿舍,每天搭小巴轉車至少三次,天沒亮就從黃竹坑出發。有時候加班晚了,後生女直接在cid房打地鋪湊合一晚,夠捱得住苦的。
“雖然屋子小,還要和人合住,也好過你睡cid房。”
“多謝莫sir。”祝晴言簡意賅,就連轉移話題都是繼續翻案卷,其中還夾著一張剛塞進去的小紙條,“但是何嘉兒的父母說,素圈是刻了字母的,這點怎麼解釋?”
莫sir接過祝晴遞來的便簽紙。
老倆口回憶戒指內壁的刻字時,在紙上描畫,卻跟自創的英文字母似的,無法辨認。
莫振邦:“像鬼畫符。”
“莫sir,現在申請加急掃描?”
新人辦事專業高效,居然還有幾分壓迫感。
莫振邦斜她一眼,眯眼咬扁煙頭,簽字時煙灰往下落:“鑒證科葛sir又要怪我開催命符。”
祝晴順利拿走催辦單。
“你跟他們說,今天收工前,我要見到戒指內壁的金屬壓痕掃描!”
“yes,sir”
……
“篤篤篤——”
徐家樂去而複返,輕輕敲擊會議室大門,壓低聲音:“莫sir。”
“盛家又出事了。”
珠寶大亨盛文昌才剛去世沒多久,盛家便頻生事端,壁爐白骨案才立案,謠言四起。
電視台得到的消息也就這麼多,從早到晚翻來覆去地播報僅標題不同實則內容大同小異的新聞,翁督察跑cid房整整三次,急得扯鬆多少回領帶,一天下來,莫振邦聽見內線電話響起就黑臉。
現在,聽說盛家又出事,b組留祝晴去鑒證科交催辦單,處理收尾工作,剩下組員則跟著莫沙展趕往半山。
老管家的褲子還沾著草屑,一看見熟悉的警官,立馬迎上前去:“阿sir,波波死了!”
當得知波波是盛家養的馬爾濟斯犬時,莫振邦做了個深呼吸才能保持平靜。
納稅人真當警方很閒,現在連小狗出事都要報案,西九龍重案組什麼時候承接寵物殯葬業務了?
老管家:“波波昨天還活蹦亂跳的,早上突然就不行了。會不會是——被下毒了?”
豪車駛向車庫,陳潮聲急急忙忙趕來,在電話裡聽說過這件事,剛進門就直奔妻子的房間。
莫振邦望著他焦急的背影。
“接到太太電話,開會都馬上取消。”曾詠珊說,“難怪評他是二十四孝好老公啦!”
……
盛佩珊調整好情緒,才由丈夫推著輪椅,來到客廳。
“給各位添麻煩了。”盛佩珊眼睛紅腫,用紙巾按壓淚痕。
二小姐手中握著相框,那是她從前與波波的合影。
她白皙的手指輕輕拂過相片中被自己摟在懷裡的小狗,再次落下淚珠。
“波波陪我度過最難熬的日子……”
“我現在最怕潮聲出事。”
“本來以為是巧合,但如果波波的死不是意外,會不會那次刹車失靈也……”
陳潮聲握住她的手:“老爺車當然容易出故障,那隻是一個意外,看你又胡思亂想了。”
停頓片刻,他哄道:“不如我和胡律師商量,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在老屋住足百日,我怕你吃不消。”
“可是……”
郎才女貌,一對璧人,曾詠珊在陳生眼中看見濃濃的深情與關切。
這對公婆結婚多年仍像連體嬰,讓人不得不羨慕。
莫振邦:“你剛才說,陳先生的車曾經刹車失靈?”
……
少爺仔平時很少在光天化日之下爬秘密通道下樓玩耍。
無奈瑪麗莎學聰明,反鎖兒童房的鑰匙再不敢隨意亂放,他聽得屋外喧鬨的動靜實在好奇,小慣犯故技重施。
昨夜睡覺時小孩玩冷氣,將溫度調到最低,清晨醒來鼻涕哼哼,瑪麗莎給他恤衫領口塞一張卡通手帕,褲子還多加一層。
奇怪,今天的褲子摩擦力特彆強。
順著管道往下滑的盛放,動作緩慢,像極了一隻小樹懶。
緩緩下滑時,盛放看見昨晚剛鬨掰的女sir。
祝晴加快腳步往盛家趕。
一般鑒證科在完成物證初步檢查時,會保全其完整性,鉑金戒指長期藏於壁爐灰燼,高溫環境使金屬表麵形成致密氧化膜,常規清洗隻能去除表麵汙漬。
但用特殊還原劑浸泡,可以剝離。
祝晴等待鑒證科同誌加班加點,剝離氧化層後的戒指內圈,逐漸出現刻字。
戒指內壁的英文字母,絕對有望推進案情進展。
祝晴帶著這個令人驚喜的發現,跟著鑒證科師兄飛車趕到盛家。
隻是她的身影剛繞過鑄鐵雕花門廊,就見到拍拍小手灰塵從管道落下的少爺仔。
少爺仔一臉得逞的小驕傲。
還鼓著臉頰,捏著手帕擤鼻涕。
看見小朋友鼻尖頂的鼻涕泡,祝晴往後一彈。
而盛放,就在之前,心底早就打定主意再也不搭理這個女阿sir。
然而此時此刻,他紮起小馬步。
盛家小少爺將怨氣化作詠春起手,短胳膊一伸一縮,肉手抓著臟兮兮手帕巾嚇唬人。
“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