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傳來除穢的鐘聲,震蕩著鬆林,她的心也跟著顫,卻不是羞澀,而是激動。
她沒聽清他說什麼,就邁開腿朝他跑過去,人群穿梭遮擋,她迂回閃避,卻沒有一點兒退卻,朝他撲了滿懷:“高庭!”
高庭被她猛的一撞,身體顫了顫,不敢相信地回抱她——一年了,她從來沒有這樣對自己笑過,她對他隻有回避,疏遠,從來沒有這麼主動過……
上一次,還是他從佛山回來,她科三掛科,她抱著他說,我好想你,很想很想……
他有一瞬間恍惚,立即用力抱緊了她。
潘潘的小腦袋用力從他懷裡鑽出來,眼睛澄澈,沒有一絲遲疑和陰霾:“你怎麼提前回來了?”
他有些失神地看了她一會,才說:“我想你了。”
她咧嘴粲然一笑,眼含柔光:“我也想你。”
他杵在原地,竟然覺得這一刻好不真實。
下一秒,又在心裡嘲笑自己,竟然這麼患得患失,他逐漸定神,雙手捧住她的臉,湊近問他:“拜過了嗎?累不累?”
她笑著點頭:“嗯,我還去敲鐘了,敲了兩次,幫你也敲了。不過我手機沒電了,你是不是找不到我著急了?”
她看他跑過來的時候,是有些慌張的。
高庭沒忍心怪她:“嗯,你沒事就好。我想你一個人,可能參加什麼跨年活動,所以來找找。”
他沒說他開著車連夜回來,也沒說他沿街著了一個多小時,還打電話問了盛豐。
她那麼高興,他不想讓她有一點兒負擔。
“今天排隊要好久呢。”她微微皺眉,山裡夜冷,說話時透出白霜,他抱緊了她暖和一些,讓到路邊。
“還好,沒排多久。”
“那你要不要去拜拜?現在已經過零點了,是新的一年了。”
“你不是已經替我拜了?”
“嗯!”她笑著點頭,從懷裡掏出香筒給他看,“我還拿了福字和對聯,兩份,你那邊也可以貼。”
他看了一眼,眼神暗了暗,問她:“那我們回家?你幫我貼?”
這一年來她都沒再去過,他這麼問,再明顯不過了,回他們的家,是要過夜的。
潘潘隻停頓了一秒,沒有任何猶豫:“好!”
他當即就牽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握緊了:“走!”
“等一下,你先送我回金魚店,我要拿些東西。”
她是給高庭準備了禮物的,但沒想到他提前回來了。
回到金魚店,她匆匆跑上樓,拿了一個係著蝴蝶結的禮物盒子,藏在羽絨服懷裡,神神秘秘的。
又帶了換洗的貼身衣物,這才跟高庭回家。
再一次回到出租屋,倆人會都沒說話,站在門口,高庭先開了口,拿出福字和對聯給她:“現在貼?”
“嗯。”
她接過,倆人分工合力,很快貼好了,原本冷清的樓道門口,突然就有了年味。
開門進去,玄關那裡,還掛著她那把小金魚鑰匙。
他走進去,率先把自己的鑰匙掛在她的旁邊,一黑一紅兩條金魚,終於又團聚了。
潘潘走進去,從鞋櫃裡拿出自己的拖鞋,換上,沒著急走進去,對高庭說:“我想先洗個澡。”
她對於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有心理準備的。
高庭點頭說:“好,肚子餓嗎?我給你做宵夜。”
潘潘有些費解,他,不著急嗎?
可她確實有些餓了,接下來是體力活,她想還是吃一點兒吧。
“有點餓的。”
“好,家裡有湯圓。”
“嗯。”
她走進臥室,裡麵一切都沒改變,她那頭有個小夜燈,是她從前的習慣,後來她沒帶走,他還一直留在她床頭。
潘潘看過一切細節,走進浴室,衝了澡,洗了頭。
換上輕薄的睡裙,吹頭的時候,她盯著鏡子裡的自己看了一會,有些緊張,太久沒和他親密接觸過了。
她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還是決定先把禮物給他。
外麵他已經煮好了湯圓,在餐桌邊等她。
她把禮物藏在身後,朝他走過去,沒著急吃,而是鄭重地把禮物放在桌上,輕輕推到他麵前。
一年前他們分手的時候,也是這樣麵對麵坐著,她遞到他麵前的,是跟他劃清界限的東西。
時隔一年,高庭看著精致包裝的禮物,沒上手:“這是什麼?”
“新年禮物。”她笑著說,“也是生日禮物。”
“今天……是你生日。”他沒準備蛋糕。
“我知道,這是我補給你的,去年的。”
他不明白她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潘潘卻盯著那禮物,認真說:“你知道,剛才你出現之前我在想什麼嗎?”
“想什麼?”
“我在想這世上有那麼多人,那麼多麵孔朝我走來,可都不是你。那麼多人,我心裡隻有一個你。我想見的,隻有你。”
她明明那麼溫柔地說著話,他的心卻被撼動著震顫。
“潘潘…”
“我本來是想,等你初三回來,我到這裡來給你做一頓飯,我們一起吃,然後給你答複,我想告訴你,我邁過心裡那道坎了,謝謝你等我這麼久,我…還想和你再試試。”
高庭的心止不住的顫,竟然會說不出話來。
潘潘看著他複雜的表情,覺得或許是自己太突然,太直白了,於是把禮物往他麵前一推,自己悶頭開始吃湯圓。
高庭打開了她送的禮物,是一條古法編繩手鏈,手鏈上是一塊兩個指甲蓋大的手工打造的小金牌,正麵印著兩個字:“平安。”
背麵刻了一條金魚,他拇指撫摸過,能感受到手工雕刻的鱗片帶來的粗糙質感。
金子很重,約有二三十克,她花了兩萬多請人打的。他的手很大,平常尺寸的轉運珠太小了,不如做加粗編繩手鏈。
她去定製的時候,難得的隻看款式,不看價格。
“我想來想去,還是黃金最實在啦。”
其實是她對奢侈品並不了解,她也去看過手表,了解的時候看到了他那款沛納海同款,她看清了價格,再回想起來。
原來當初在盛豐兒子的滿月宴上,是自己見識淺,沒人出他的表,以至於誤會了他,而他將錯就錯。
說起來,彼此都不無辜。
隻是如今再想起這些事,她心裡已經釋懷了,他們之間,從來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而是過不了自己那一關。
他沒錢,她願意和他在一起, 他有錢,她也沒想過攀附他。
就像詩裡說的,
我如果愛你,
絕不像攀援的淩霄花,
借你高枝炫耀自己……
我隻是想要筆直地,和你站在一起。
高庭二話沒說,給自己戴上,問她:“好看嗎?”
她笑的眼睛都眯起來:“好看。”
他也含笑看著她,沒有太多話隻是看著——他明明這一年都在她周圍打轉,這一刻卻覺得,她好像長大了。
“其實我也準備了禮物,原本想初三給你,正式一點……”
潘潘沒等他話說完,立即打斷:“那就等到初三吧,我們倆個,總不能都這樣倉促。行嗎?”
他當然點頭:“聽你的。”
她已經吃完了湯圓,他還是坐著沒動作,潘潘想了想,於是問:“你要不要去洗個澡?”
他這才點了點頭:“我去衝一下,碗放著明天我洗。”
她於是就在沙發上看著電影等他,重新窩在沙發上,她的感覺也很微妙——自己和當初真的不一樣了。
她接受他,是出於完全的愛意。
高庭洗澡出來,和她一起坐下,就像從前一樣抱著她看電視。
她都有些犯困了,他還是沒動作,她有些疑惑的坐直了看他:“你怎麼了?累了嗎?還是我這樣說太突然了?”
他好像很沉重,並沒有她想象中的喜悅。
高庭看著她,擰著眉頭沉默了好一會才開口:“抱歉,潘潘…我沒買到蛋糕。”
他甚至有些羞愧地垂下了眼。
“沒關係的呀,除夕大家都放假了。”
“抱歉,又留下你一個人過除夕了。”
潘潘也大概明白了一些,握住了他的手,安撫說:“沒關係,你也要回家陪家人,我們不是說好了要一起初三吃飯嗎?”
高庭卻很認真的搖了搖頭:“不一樣,我明知道你會一個人,我還是走了。”
這回潘潘沒說話,他不在的日子,她確實很想很想他。
“抱歉。”他再次道了歉。
潘潘不知道該怎麼開解,於是學著他的樣子,仰頭過去,輕輕吻了他。
也許這一刻,身體的表達會比語言更有說服力吧。
高庭最初就像被點燃了一樣,積極地回應了她。
身體交纏,陷進沙發裡,可要再進一步,他卻停下來。
雙手撐在她身體兩側,眼裡卻是望而卻步的愧疚。
她看明白了,心裡也有些難過,伸出雙手,捧住了他的臉,第一次問:
“你是不是,還在意孩子的事情?”
他沉默了一會,終於剖開了自己心底最深的東西:“抱歉,是我混蛋。”
潘潘卻搖了搖頭,楚楚動人,真摯無比:“高庭,不要再說這些話了。我們如果要重新開始,從前的事,就要邁過去。”
他看著她,明明之前那麼想要她回來,可真到了這一步,他卻沒辦法做下去了。
尤其是今天晚上,除夕是她生日,她準備了那麼多,滿懷赤誠地奔向他,他卻什麼都沒為她準備。
這是他們一起度過的第三個除夕了,他從來就沒為她做過什麼。
他沒辦法原諒自己。
可潘潘卻說:“我想了好久,才有了答案,我氣過你,也恨過,可我還想和你繼續下去,就必須要邁過這個坎。
去年我們一起去拜觀音,其實我許了願,我對菩薩說,我很想要那個孩子,可是時機不合適,請他再等一等吧,以後,請一定要再來做我的孩子。
這一年,你等我了,我相信他也會等我的。或許聽起來很迷信,可是漸漸的,我原諒了你,也原諒了我自己,所以你也原諒你自己吧,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高庭震撼極了,想起了那年元宵,她在觀音像前的模樣……他以為她會求菩薩保佑,卻怎麼都沒想過,她會求孩子也等一等她……
他一言不發地看著她,看著她從那樣易碎的模樣變成如今的堅強,她好像向來如此,決定了,就一往無前。
可是,要邁過這道坎,究竟要經曆多大的痛啊!那幾乎是普通蛻皮一般掙紮後才有的涅槃重生。
他不敢想,光想想心都疼的窒息。
可即便這樣,她還是要義無反顧地來自己身邊,甚至還在安慰著他……
她太溫柔,太赤誠了……
“潘潘……”他把人抱進懷裡,狠狠按著。
他在她麵前羞愧的幾乎無地自容。
她卻用手一下一下,輕輕順著他的後背,聲音溫柔如水:“都過去了,新年快樂。”
“嗯……”
這一晚,高庭什麼都沒做,倆人在床上緊緊相擁,潘潘一句比一句溫柔地對他說著話
“我想要一個藍莓千層蛋糕。”
“好。”
“我想要你買的壽司船。”
“我去訂。”
“我還想,你愛我。”
“我愛。”
………
夜裡,她沒睡著,和他麵對麵躺著,在黑暗中靜默無言。
她又想起了那首詩的下半段: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這些都還不夠!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緊握在地下
葉,相觸在雲裡
你有你的銅枝鐵乾,
像刀,像劍,也像戟;
我有我紅碩的花朵,
像沉重的歎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
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
仿佛永遠分離,
卻又終身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