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家常年放局,主要是以牌九為主,還有支骰子,撈大爬犁。屯子裡有近一半的漢子都好這一口,而聞老千則是這賭局的鐵杆台柱子,風聲緊時會收斂幾天,風聲不緊時就興陽一陣子。黃四亮也好賭,多次去聞家賭場押天九試運氣,母親知道後,把他一頓數落,並讓他下了保證。為脫離母親看管,黃四亮想出去單過,於是惦記著金書啟和公冶蓮出事後村西那座空房子。那房子因村民犯疑惑一直沒人願意買,他卻不信邪,與金鐵匠討價還價,以低價三百元買到手,稍作收拾就搬了進去。
自從黃四亮領著媳婦回村,聞老千心裡始終彆著個勁兒。平日裡遇上賈來鶯,他那小眼珠子就嘰哩軲轤不夠使了。得知黃四亮搬到了村西北角,總想找機會去占便宜。有幾次,他看準黃四亮不在家的空檔溜去,然而每一次強迫都遭到拚命反抗,沒有讓他得逞。賈來鶯不敢道出實情,隻是讓四亮少往賭場跑,說晚上彆把她一個人扔家,防備著有人圖謀不軌。
聞老千對賈來鶯賊心不死,絞儘腦汁也想不出對策,二姐聞小嘚瑟給他添油加醋:“如果不是老賈亂點鴛鴦譜,那來鶯早是你的了。”姐夫錢老牤給他出招:“那四亮也好賭,隻是不經常上場,整兩人生意生意,讓他上茬,然後你跟他過著。就憑你那兩下子,他不是你個兒,治他個六門到底……”聞老千說:“這招兒行,不過也得仔細琢磨一下,整周全一些。”
這日,黃四亮又到賭場賣呆,鬼子漏往炕上一抬胯,拿他逗趣:“你小子真能玩漂兒,三九天光腦瓜,縮脖端腔直嘶哈!”黃四亮抱膀逞強:“我這是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旺。”鬼子漏作東,聞老千、白耗子上來抱門,眾賭徒紛紛押注。
推著推著,聞老千掂量著贏來的一把鈔票,對黃四亮說:“你看鬼子漏鬥開了鍋。還不趕緊趁著熱乎勁兒撈兩把?”黃奪和黃耷也都催他押兩把,黃四亮動了心思,脫了鞋上了大炕。錢老牤說:“耍錢人沒臉,你看這四亮架不住圈攏,手又刺撓了。”沒幾個回合,四亮就贏了八百元。鬼子漏說:“今個我手氣太臭,我不乾了。四亮,來你作把東。”黃四亮搖頭擺手說:“不行不行,我得回去了。”聞大褲襠說:“贏倆錢就尖尖腚了,連我場子都不捧了,行了行了,你走吧,沒有你也照樣開局。”
黃四亮一尋思,彆讓人說自己輸錢囚贏錢走,就坐回到炕上說:“那我就推一單,把莊門。大驢老驢給我照管兒。”黃奪黃耷應聲蹭到了黃四亮身邊。聞大褲襠說:“看,四亮還是講究人,都誰上場趕緊押啊?”這邊話音剛落,鬼子漏、錢老牤等人就上來抱門。黃四亮說:“鬼子漏,你歇一會兒,換換手氣。”鬼子漏說:“我就不信,還總沒時氣?我抱扛門。”
紫檀色的木方牌九碼好了。炕上分彆坐成莊門、扛門、過門和天門。推了幾個回合,黃四亮又贏了許多。鬼子漏說:“我不乾了,沒錢了。來,誰來報天門,彆讓局黃了。”聞老千嘻嘻一笑說:“我來報天門。”黃四亮說:“你可得了吧,咱倆是連橋,我才不和你過招呢!”錢老牤說:“彆扯這個,啥連橋,來鶯和來燕都是老賈河邊撿來的,一點兒血緣關係都沒有。賭場無父子,論啥親戚嘛!”聞老千眼睛一抹搭,故意拿話鋼他:“咋地?怕我呀?”黃四亮一瞪眼睛:“怕你?我懼怕過誰呀?”聞老千又鋼一句:“不怕就來,你今兒個手氣好,讓我領教領教!”黃四亮說:“那好,我還坐莊。”聞老千嘴角微微一翹:“你可得坐穩了。”
聞老千一上場,兩隻小眼睛直冒綠光。過了三四個回合,還是黃四亮贏。聞老千說:“我就不信會栽在你四亮手裡,我推你押,咋樣?”黃四亮說:“隨你。”聞老千對鬼子漏和白耗子說:“你們先給我照管。”聞老千碼牌,牌在他手裡那簡直就不是牌,把牌弄得唰唰唰直響,隻一會兒的工夫就把牌九碼好了:“你押哪門?”四亮說指著眼前:“天門。”
聞老千麻利地將骰子抓在手裡撚了撚,手像個雞爪子似的向上一提,喊了一聲“中間開門”,猛然將手指張開,兩個骰子嘩楞楞掉進了碗裡,蹦了兩下,又轉了兩圈兒,待穩定時眾人叫嚷:“七穿”。聞老千迅速把第一扇牌發給了黃四亮,等第二扇牌發過來時,錢老牤拿手裡看了一眼,臉上浮現出一絲勝利在望的微笑:“一配牌。”聞老千心領神會,將黃四亮天門牌的前兩扇亮開了,並催促把後扇亮開。
揭了牌,過門扛門都輸,天門贏。黃四亮滿臉得意,拍拍黃耷肩膀:“老驢,咱來了點兒,押。”黃耷問:“押多少?”黃四亮說:“隻要莊不攔注,有多少押多少。”聞老千心中高興,可臉上依舊平靜。黃奪問:“押哪門?押扛門吧?”黃四亮說:“還是天門紅。”黃耷把厚厚一疊錢全押上了。
骰子又擲了下去,賭徒們探頭湊上前來看,叫道:“九自手。”嘩嘩嘩嘩,不一會兒牌就發完了,黃耷配了半天牌,聞老千摧道:“老驢,頭年兒還能配出來嗎?”“輸錢你也不忘張狂”黃四亮接過牌,看了看,黃耷說:“前攆吧?”黃奪說:“應該後坐。”黃四亮將牌放下時,聞老千不慌不忙地說:“不管你是前攆還是後坐,你都輸定了。你前攆保不住前沿陣地,後坐坐不穩江山社稷,我起了對皇上。”說著一亮牌,一臉怪笑地將錢全摟了過來。
黃四亮眼睜睜看著那些錢全被聞老千摟了過去,心裡堵上一口氣來,對黃耷說:“再押!”黃耷為難地說:“乾腰子了。”黃奪說:“都押了。”黃四亮急於往回撈,對聞大褲襠說:“老聞叔,兜裡清皮了,架倆錢。”聞大褲襠不情願地說:“那錢輸的眼藍哪,免子拉車也供不上啊!你現在沒點子,先緩緩手吧。”黃四亮卻滿不在乎,大聲說:“錢算個啥,錢喂老牛都不吃!”一聽這話,眾人都笑了。錢老牤說:“這話說得針對,老牛確實不吃錢。”聞大褲襠忽然來了爽快勁兒:“行,就衝你這句話,就架你一千。這回你彆那麼狠實,勻乎點押,再多我可沒有。”
幾個回合下來,這一千元也輸淨了。黃四亮衝大家借錢,一個個都不願意。黃四亮對賣呆的金四眼說:“小哥,我知道你有,借幾個救救場子。”金四眼順腰裡掏出一遝錢:“這是五百元,好錢借給你,你可得準成。”黃四亮說:“你放心吧,賅不黃啊。好借好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聞老千重新碼好牌九,黃四亮把錢又全押上了。黃耷說:“你悠著點兒。”黃四亮說:“我喜歡速戰速決。”聞老千說;“好!我就喜歡這種性格。”說著把骰子抓在手裡:“咋開門?”四亮說:“跑單章,兩頭粘。”
牌發了下去,這一回,牌點兒起的很是蹊蹺。一亮牌,黃耷說:“牌點兒挺低呀!”黃奪懊喪地說:“莊是個毛,咱是個一二開。”黃四亮氣得哇哇直叫:“肏,咋這麼倒黴呢!”黃耷說:“今個兒倒灶,彆乾了。”黃奪說:“錢不是一天耍的,緩緩幾天再戰吧。”聞老千歪著腦袋,眯起小眼睛:“怎麼樣?沒錢了吧?還押啥?押房子?可那房犯硌応。押地?那幾畝自留地我可不稀罕。”黃四亮輸了錢,還受著氣,猛一拍炕說:“聞老千,你彆那樣,嫌我沒錢是不?我押命中不!”
聞老千用手摸摸下巴,嘶嘶兩聲說:“命最值錢,也最不值錢,我可不想讓你把這破命送我手裡。不過,我有個想法……”黃四亮急道:“哪兒那麼多廢話,啥想法你快說。”聞老千直視著四亮:“押女人,敢不敢?”
屋內忽然靜下來,眾人目光都投向了四亮。見他半晌沒吱聲,鬼子漏捏著公鴨嗓,陰陽怪氣地說風涼話:“女人算個啥呀,肯定喂老牛都不吃。”錢老牤用瞧不起的眼神斜視著說:“嘁,女人就像這身上的衣裳,沒了這件還有那件。”聞老千現出一臉怪笑:“舍不得吧?”怕輸吧?那就算了。”
一時間,賭徒們說啥的都有,唯恐四亮抱熊。
“四亮肯定舍不得押女人。”
“四亮是妻管嚴哪!”
“大男人還讓女人管住了?”
“押女人興許能來時氣!”
黃四亮竟然腦袋一熱,一掌拍在炕布上:“押就押!”黃耷喊道:“不能押!”黃奪上前來拽黃四亮:“你可得想好嘍!”黃四亮早已輸紅了眼,瞪著眼睛對聞老千說:“今個兒就賭個你死我活。”聞老千嘴一撇:“嘁,還不定誰死誰活呢!這一局彆人閃開,我跟他單挑。”說完開始碼方子,這時賭徒們又議論開了:“哎呀,頭一次看見押女人的。”
眼看一場好戲即將上演,賭徒們都來了興致,又議論紛紛。
“這局有意思了!”
“這押女人咋算哪?”
“要不論宿?一宿頂一千。”
“不行就換唄!”
黃四亮還押天門,聞老千怕他反悔,說道:“不管輸贏,押上就是一輩子,誰反悔誰是這個?”說著伸手比劃了個八爪王八。黃四亮催促:“你就保贏啊?彆那麼多廢話,趕緊打骰。”聞老千看看圍觀的人們:“都聽見了吧,眾人給作個證啊!”說完,骰子又落了下去,在碗裡轉了幾個圈,喊一聲:“六過。”
牌發完,聞老千不看牌,隻用手在牌下一摸,就分出了前後,然後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等著黃四亮配牌。黃四亮把牌拿在手裡,配了半天,頭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眾人湊過去看,黃耷說:“完了,完了,隻能配畢十了。”黃奪說:“慘了,慘了,這下輸定了。”
不等四亮配完牌,聞老千就十分得意地先揭了牌,指著牌點說:“看清楚嘍,我起了九王爺。”黃四亮傻掉了,手裡的牌一塊一塊滑落了下去,隻聽聞老千說:“四亮,我先與來鶯提了親,可是你把來鶯給拐跑了,你知道我心裡憋多大的氣?今天我把失去的贏回來,也算是你的報應。我呢,看在所謂連橋的份上,我也不讓你白輸。我把來燕給你。我今兒高興,你今天的賭債都算我的。”
賭徒們都說老千真大量,辦事講究。聞老千提醒黃四亮:“得,明個兒都抓緊辦手續吧,我可不想再耗下去。”鬼子漏說:“是啊,防止夜長夢多,萬一打耙子怎麼整。”金四眼說:“不能打耙,四亮也是個講究人,肯定認賭服輸哦!”
黃四亮呆若木雞,感覺有異樣的東西滴落到了手背上。黃耷提醒說:“都散場了,回家吧!”黃奪也說:“走吧,認了吧。”黃四亮木呐地說:“回家?我還哪有家了!”
他像丟魂一樣回到家裡,把帽子往炕上一扔,靠在炕頭牆唉聲歎氣。賈來鶯從被窩裡探起頭,問道:“你蹲那兒犯什麼愁,快點兒睡覺。”黃四亮痛恨自己到了極點,一邊往牆上撞腦殼一邊說:“我,我不是人哪!我對不起你呀!”賈來鶯支撐起身子問:“咋拉?你咋對不起我了?”黃四亮帶著哭腔說:“我把你,輸了!”來鶯瞪了他一眼說:“彆他媽扯犢子,趕緊死覺。”黃四亮抓著自己的頭發說:“這是真的,我腸子都悔青了!”賈來鶯猛地爬起來,推搡著黃四亮,大聲喝問:“你把我輸給誰了?是不是輸給姓聞的了?”黃四亮痛苦不堪地說:“是他,還能有誰!”賈來鶯一聽,氣得啪啪直打他嘴巴,又撕扯他頭發,連罵帶怨:“你呀,真是白精明一回了,你咋啥當都上呢?那小子猴兒奸,有幾個能玩過他!你呀你,白瞎了我對你的一番心思了!咱到一塊多不容易,現在倒好,你用夠了,玩膩了是吧?也想換換口味了是吧?那好,你都不講情意了,我還講啥?你這就讓聞老千來吧!”
任憑打罵,黃四亮一聲不吱,賈來鶯累了,坐在炕上抹眼淚。
天一亮,賈來鶯紅著眼睛去求黃士魁,讓去跟聞家人商量,看賭場押媳婦能不能不算數。黃士魁找聞大褲襠:“老姨夫,咱沾親帶故的,你勸勸老千,押女人這算什麼事兒呢?這事兒能讓人笑掉大牙,看能不能用錢頂賬。”聞大褲襠麵露難色:“魁子,不是我當姨丈人的不幫你說話,勸是沒用的,老千不會吐口。那都是你情我願的事兒,怨就怨四亮一時糊塗。老千料定會你會來當和事老,昨晚就給我下話了,不讓我塞這個牙縫子。”
黃士魁幾乎一溜小跑進了老宅:“四亮上賭場,輸昏了頭,昨天晚上把媳婦押給聞老千了!”一聽這話,春心驚諤不已,老憨急問:“真的假的呀?”黃士魁說:“聞老千早就打來鶯主意,肯定是他找人一起作的扣兒,故意引誘四亮往裡鑽,四亮讓人調罹了,可上了大當了,這回算是癟茄子了!”春心坐在炕上直拍胸脯罵道:“四亮啊,你是枉活一回呀,咋啥當都上呢,我的話你都當成了耳邊風,不信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哪!”老憨氣得直罵:“丟人哪!跑頭子哪有好貨!”黃士魁說:“才剛那兩對都一起上公社辦手續去了,說明個兒早上就換媳婦了。”春心說:“魁子你看這事咋整啊?上回不是你當說客把老賈說動心了嗎?你去說說啊?”黃士魁一臉無奈:“沒用,這次和上次不一樣,已經晚了。是四亮不知天高地厚,自己釀的苦酒自己咽。”老憨忽然說:“上法院告聞老千,賭博贏媳婦犯法!”黃士魁說:“告也是白告。是,表麵上看是因賭博換的,可人家會換得合法,人家互相離婚,然後再婚,啥毛病不犯的……”
賈大膽把消息傳到東河套戧子,裘環眯眯著眼睛叨咕說:“這叫啥事兒呢,太不著調了!”賈永路背著獵槍從野外回來,拎著一隻野雞,學說打野雞的經過:“現在野雞不多了,我瞄見它,攆了一裡多地,一槍打雞膀子上,它往上拔高能有九十多米,然後向遠處紮下去,我尋了半天才在一處柳毛叢旁尋到。”裘環說:“大膽才告訴我,四亮和老千把媳婦換了!”賈永路聽大膽學說賭場押女人的經過,罵道:“真是不要個臉了,正經人誰能辦出這路事兒,都快趕上小嘎子打醬杆躥兒了,純粹是過兩天半好日子給燒的。”賈大膽勸道:“你們歲數大了,就彆跟他們生氣了。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隨他們去吧!彆說是撿來的,就是自己親生的,你們也管不了。”
兩對夫妻分彆辦理了離婚手續,又分彆辦理了再婚手續,定好第二天一早在村中心十字路口走個過場。
沿著毛毛道往回走的時候,聞老千特意拉著來鶯走在了前麵,嘻嘻笑道:“明天,明天你就歸我啦!”賈來鶯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老千呀老千,你可把我的好日子毀了。”聞老千回頭看一眼落在後尾兒的四亮,說道:“毀你的是四亮,如果不是他,你早就跟了我。”賈來鶯說:“既然黃四亮能把我押給你,我也就認了,我想明白了,這世上隻有癡情女子負心漢,跟誰過都是一輩子。”聞老千說:“這麼想就對了,我聞老千咋說也是個耍錢大手,往後我贏了錢都歸你。”賈來鶯白了他一眼說:“你若真心對我,就把賭戒了?”聞老千搖搖頭說:“難戒!這輩子就指它活著呢,把賭戒了等於要我嘎碎。”
賈來燕看黃四亮腳步沉重地落在了後麵,知道他心裡難受,就拉住他的手,柔聲細氣地說:“君子無德怨自修,事情到了這一地步也是不可更改了,懊糟也沒用,麵對現實吧。往後你刹下心來,咱好好過日子。”
東邊的太陽已經升起老高,西邊大半個蒼白的月亮還沒有完全落下去。人們剛吃過早飯就紛紛湧到了村中心十字路口,惟恐落下精彩的一幕。人們越聚越多,這場麵因有他們捧場更有了儀式感,粗話、野話、浪話蕩漾著,在無風的空氣裡擴散。
“連橋換媳婦,新鮮!”
“當初就不應該亂點鴛鴦譜!”
“這出戲精彩,該寫進村史呀!”
賈來鶯表情已經麻木了,該流的眼淚已經流儘了。她覺得自己就是男人手中的一張牌九,就是那抓在手裡隨時扔下的一個骰子。她挎著花色包裹走出家門的一刹那,感覺有一股透心的涼,如同麵前這個寒冷的世界一樣。
賈來燕挎著紅布包裹也走出了院子,她一點也不留戀這個家,似乎這個家本就不屬於自己。自從違心嫁給聞老千這個賭徒,本想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將就過下去,但聞老千並不善待她,她隻能像個活死人一樣苟且偷生。此刻,她內心非但沒有被拋棄的痛苦,相反倒覺得是個解脫。
姚老美昨晚接受了聞老千的邀請,今天早早地站在了十字路口。他眼睫毛上覆了一層霜,使勁揉揉眼睛,一會兒向西看看垂頭喪氣的黃四亮,一會兒向東看看心滿意足的聞老千。見時候不早,他大聲說道:“自古以來,有換房子的,有換田地的,可誰經曆過換人的?今天就有好戲看。經聞老千、黃四亮雙方協商同意,從今天起重新組合家庭,兩家依舊當親戚走動,不興藕斷絲連……”
走過十字路口,賈來鶯終於忍不住回頭,她看見黃四亮蹲了下去。賈來燕沒有回頭,走得既果決又快捷,覺得走向了一頁新的開始。兩夥人各奔東西,圍觀的人們開始散去,姚老美嚷道:“等一下,我還沒說完呢……”他的話被曲二秧打斷了:“老姚,彆自討沒趣兒啦,你也該找個娘們兒開開葷了。”姚老美苦笑一下,把收尾的話說完:“交換儀式到此結束,祝你們天長地久,白頭到老。”左右一看人群走遠,罵道,“屁,狗屁!一對大破鞋!一對活烏龜!昨晚請我當中間人,這會兒把我凍在這兒,他媽了個巴子的,卸了磨就殺驢。”忽然一拍自己腦袋,嘻嘻一笑,“我咋罵我自己呢,瞧我這張破嘴,咋走了板兒了?”離開十字路口時他還振振有詞:
貪婪鬼,糊塗蛋,認賭服輸充好漢,賠了媳婦不劃算……
重新組合了家庭,並沒有讓黃四亮煞賭癮。在這貓冬時節,村裡賭風一時又盛,黃四亮常去聞家局場,賈來燕因此生氣,質問黃四亮:“在彆人家玩幾場也就算了,還恬不知恥地總上聞家局場,誰知道你是捧局呢?還是捧人呢?”兩個人吵吵起來,撕巴到一塊,來燕一氣之下上東河套渡口串門子去了。
賈永路擦著那把老洋炮,見來燕生氣,問道:“咋?嘰嘰啦?”來燕埋怨說:“黃四亮又上賭局了,而且還上聞家賭場了,這回耍的更歡了,真是老母豬邁欄——沒擋了。”賈永路說:“這頭獸,吃一百個豆不知道腥!”裘環盤腿在炕上坐著,眯眯著眼睛癟癟著嘴,念叨:“你出一家進一家,都是個好耍的,你就是這個命了!”
來燕往出倒苦水:“跟老千過時就操心,年年拉一子饑荒,還不完的外債,一勸說還跟你急鬨亂喊。本指望離開大賭鬼能省點兒心,哪成想去了孫悟空來個猴。冬天呆月子,水上冰喳,洗的衸子都不乾,四亮不給我做飯,我還得喂豬垛凍白菜。那年早春,他說上大甸子打跑車柴禾,我天天給他烙發麵餅,他可到好,天天沒打幾梱就上了賭場,等要往回拉時傻眼了,找大哥和妹夫幾個幫忙,柴草捆的稀鬆包糟。苞米樓搭的矮,讓黑花豬給掏開了,他也不去維修。領著彆人來要買豬,還是賒著,我一看哪是買豬,分明是要用豬頂賭債,我說啥也不賣。哎呀,說起他那些餿襠事兒,真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好歹在我看管下,他確實收斂了不少,但也踅踅摸摸押兩把。可最近又上場了,一耍上錢,就鑽頭不顧腚了,我看他是死孩子沒個救了!”裘環說:“四亮比老千強,老千連管都管不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認了吧,湊合過吧。”賈永路晃晃手中的獵槍:“耍錢鬼都屬於養漢老婆的,就應該狠狠治治。”
這一天,聞大褲襠家來個賭徒是個羅鍋子,人稱天九王。他點名要和黃四亮單獨過招,說不用方子,用撲克乾,還說不攔注。黃四亮不知深淺,看他貨挺足,就單獨跟他過招,讓老驢黃耷幫照管。一開始,四亮推,沒幾個回合,三千元就輸光了。四亮輸急了,汗都下來了,氣得直罵:“媽的,摸了啥了咋地?咋這麼倒黴呢?”
天九王要換莊,讓四亮把貨亮一亮,黃耷就給架錢兩千元,讓四亮往回撈。四亮一把押一千,這一回點兒更低,又輸了。他恍惚發現天九王手下帶牌,趁出去解手的時候,找了一個鐵錐子,彆後腰沿子上。回來把剩下的一千元全押上了。就在天九王發完牌往回抽手的時候,他回手抓住鐵錐子,猛的一下紮下去,仔細一看,鐵錐子正好穿過天九王手指間的連襟肉釘在了炕上。
黃四亮抱膀抄袖往村西南角走,嘴裡不住地嘟噥著:“那張牌哪兒去了呢?”碰見幾個村民跟他打招呼,他竟像沒有聽見似的。那賭局上的細節在腦子裡翻騰了好幾遍,也沒有翻出那張牌的去向。他進了自家院子裡,坐在落了一層積雪的圓木上,抽起了悶煙。想自己這幾年在賭局上混,好錢沒少輸。最可恨的就是早年把結發妻子輸了。來燕實心實意跟自己過日子,因為賭博沒少跟著擔心生氣上火,自己這是圖個啥呢?今兒個在賭場上輸了那麼多,來燕回來還能跟自己過嗎?這個家不就要散花了嗎!我對得起誰呀!他越想越後悔,隻想來燕回來求她饒恕。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出現了一雙腳。黃四亮呆滯的目光慢慢上移,落在了那張被白絨線圍條圍著的臉盤上。來燕問:“咋的啦?咋不回屋去呢?”黃四亮雙手抱住頭,竟然嗚嗚地哭了:“我,我,我對不住你!”來燕說:“呦,這是咋說呢,你哪兒對不住我了?你說說我聽聽。”黃四亮說:“你去渡口住這幾天,我耍得更歡了。今天村裡來了個羅鍋老頭兒,我和他單獨過招,幾乎把把輸。原來他玩鬼兒,終於被我看出他破綻。我出去解手時偷偷準備了大錐子,趁他帶牌時猛的紮了下去。他受了紮,卻還很鎮定地問我,‘為啥紮我?’我說,‘你帶牌!’他說,‘要是我手下有牌,我加倍返還你輸的錢,可要是沒有呢?’我看著他斷了一截的大拇指說,‘我剁下一根手指頭。’等我拔下鐵錐子,他猛一翻手,牌卻不見了!我立可量就傻了。那老家夥說上茅樓,帶著錢溜了。你說,我明明看見了,就在他手下,那牌咋就沒了呢?”
聽到這裡,來燕歎息一聲說:“你啥錢都敢輸,你也不尋思尋思,我是怎麼跟你過的?這剛緩過勁兒來,有點兒積蓄,你又上場了。一輸就上千元,夠好幾年掙的了,啥家能抗住這麼敗壞。老驢借給你兩千元,你能不還嗎?再加上你在外邊抬的,得多少?咱擱啥當啊?行了,我可算是看透你了,咱好合好散,明個就去辦手續,不跟你操這份心了。”黃四亮撲通一下給媳婦跪下了:“來燕,你走了,我咋整啊?”來燕說:“就你這樣的,死活都跟我沒關係。”黃四亮痛心疾首地說:“你要是能原諒我,我從今往後戒賭。”來燕罵道:“你能戒賭?你以前不也戒過嗎?可哪次你戒住了?你用不上幾天手就癢癢,一眼照看不住就往牌店上跑,輸個腚眼兒毛光回來!”黃四亮說:“你要不相信,我,我把手指頭剁下來。”來燕說:“你拉倒吧!彆來那些假招子,有種的你剁!”
黃四亮從雪地上起身,跑到外屋,尋了菜刀,把左手放在了菜板上,右手舉刀便剁,嚇得來燕死死地抱住了他。黃四亮把菜刀往菜板子上一扔,說:“這是你不讓剁。”來燕說:“剁手算啥章程?要真心想戒賭,不剁也能戒賭,要不真心戒賭,就是把手剁成禿爪子也戒不成。”黃四亮發誓道:“你咋就不相信呢?我要不戒賭,我都是你養活的。”
來燕見四亮下了狠心,便說:“那賭局的大手是個羅鍋。”四亮說:“是。”來燕說:“他少一截大拇指。”四亮說:“對,我從他斷指下發現帶牌。”來燕又說:“他外號天九王。”四亮有些驚訝:“你咋知道?”來燕說:“他是河東我親爹老子。”四亮更加吃驚:“啥?他是你爹?咋從來沒聽你說過?”
原來天九王是個大賭徒,啥大場麵都經曆過。為讓他戒賭,他老媽給他下過跪都不管用。因為錢耍得大扯,拉一子饑荒,到了求借無門的地步,把自家房子輸了,甚至把老爹的棺材也輸了,媳婦一氣之下尋了短上了吊,他鬨個家破人亡的下場。那時候,來燕出生不久,他怕養不活女兒,就把孩子扔到了渡口戧子門前。後來,他一狠心,為了戒賭,砍掉了一截大拇指。
“我爹金盆洗手十幾年了,要不是我去求他來教訓你,也不會再沾賭。”來燕抹抹潮濕的眼角,“因為他把我一小扔了,我始終不願相認。為了能讓你戒賭,我啥招都想,實在是沒有辦法了,都是讓你給逼的。”黃四亮連聲問:“是真的?那他人呢?”來燕說:“我領他包紮了手,他回去了。”黃四亮懊悔地說:“人家是來幫我戒賭的,我咋還把人家紮了呢,這扯不扯。”來燕說:“那錢一分都不少,都在炕上呢!你還認為人家貨挺足呢,你看看他那個兜子。”
黃四亮進屋打開天九王的帆布兜子,裡麵全是刀切的報紙。看了半晌,喃喃道:“可是我還是不明白,那張牌到底哪兒去了呢?來燕,你知道嗎?”來燕搖搖頭說:“我爹就讓我告訴你,耍錢鬼,耍錢鬼,沒鬼兒不贏錢,靠耍鬼兒贏錢也不長遠,不是好道來的錢也準不從好道走,總歸這是個害人的東西。”黃四亮喃喃道:“這錢真是不中耍了。”
黃四亮果然戒了賭,從此再也沒沾過那賭場邊兒。第二年秋天,聞大褲襠家吊泥棚,在拆紙棚的時候,發現了被天九王反手打入紙棚的那張紙牌,那上麵還有個錐子紮的洞眼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