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十年代,安州實行財政包乾,教師工資也由各鄉自行負擔。
楊一木也明白鄉裡主要依賴農業稅和一些零星地方稅收,財政困難,已經六個月不發工資了。
許多教師家庭無米下鍋了,各學校校長找到鄉裡。
頭頭腦腦坐下來一研究,再窮不能窮教育啊,硬擠了一部分資金發到各學校,由學校自主決定怎麼發。
可僧多粥少,怎麼發呢?
方校長率先拿出了態度,先儘著普通教師發。楊一木是土豪,倒是不缺這錢,自然同意師父意見。
趙國偉和張青,一個是政教處主任,一個是教務處主任,也主動表態不參加這次工資發放。
錢發下去了,可這事也不知怎麼傳到了他老婆耳朵,就鬨到了學校。
進了辦公室,方校長也來了。
趙國偉丈母娘沒有一絲難堪,叭拉叭拉對著方校長就是一通說,覺得這是天經地義,就像她罵女婿一樣的理所當然。
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方校長隻得無奈笑著說:“這位同誌,五講四美,注意語言美啊!”
“美?美個啥子美!”趙國偉丈母娘一拍大腿,咆哮聲越來越大,“我家連口飽飯都吃不上!你們當乾部的倒好,裝什麼清高?這年頭誰不要養家糊口?”
方校長沒吱聲,從抽屜裡摸出半包皺巴巴的大前門,破天荒點了根煙。
老太太紮刺不樂意了,一把抓過手邊的搪瓷缸子,哐當砸在辦公桌上,嗓門又拔高了三度,“裝聾作啞是吧?”
趙國偉老婆苦著一張瘦削得猶如尖刀似的、蒼白的臉,也在一邊委曲地說:“方校長,你評評理,我家沒地,全指著他這點工資過生活,你讓我咋辦?”
方校長表情極其嚴肅的盯著兩個女人看了半晌,發覺這事實在是無從下手了。
趙國偉老婆說的這些,楊一木倒是明白,嘴炮無敵沒用,自己真要攤上這事,說不準誰比誰狗熊呢,想了想道:“嫂子,我理解你難處。這樣,我手上正好有點錢,暫時用不上,你先拿上回去給孩子買身過年衣服。”就著,從抽屜裡點了十張大團結遞給趙國偉老婆。
趙國偉慌慌張張剛要開口,被楊一木使了個眼色,就悶在一邊沒再說話。
趙國偉老婆倒是個要強的,其實她也知道學校情況,大家日子都過得並不寬敞,何況她也聽說兩個正副校長一分錢沒有拿,都是年關歲底,誰家是容易的,慌裡慌張地上去抱著楊一木的胳膊不肯要。
楊一木直接強行塞到了她口袋裡,笑著道:“嫂子,我和趙老師平日是同事,私下是朋友,說多了就是生分。”
趙國偉老婆道:“那算嫂子借你的,等開春我家國偉一發下來工資,就還你。”
“哎,不急的,啥時手裡寬敞了,啥時還。”楊一木擺著手道。
兩個女人氣也解了,千恩萬謝拉著趙國偉一起走了。
楊一木估摸著,前麵要是不拿這一百塊錢,自己和方校長那真的被當成出氣口了,人家能消遣的東西肯定都往他們兩人身上招呼,被打慘了還不能叫屈。
做好人當典範,連十元鈔票都叫大團結,可以想像錢在一個家庭裡是有多重要。沒有,那真叫不團結。
隻是趙國偉下麵日子不一定好過,畢竟救急,也不能救窮。
方校長心疼又很無奈地拍了下楊一木肩頭,就離開了辦公室,無米下鍋,他這個校長也沒辦法。
楊一木鎖上門往外走的時候,路過一間教室,忽然聽到有一個學生正大聲朗誦顧城和舒婷的詩,
“我是貧窮,
我是悲哀。
我是你祖祖輩輩痛苦的希望啊,
是飛天袖間。”
楊一木心裡壓著一股邪火,沒來由地想喝一杯,出了大門拐上大路,直奔大武城巷。
街道充滿寒意,刺骨的寒風把街上的行人早早地趕回了家,空曠的街道顯得有些寂靜……
楊一木把手圈進袖子裡,迎著寒風,走到飯館,看一個姑娘卻穿著薄毛衣,外麵套了一件風衣,站在門口,時髦凍人,忍不住在心裡感慨了一句,要風度不要溫度。
進了飯館,發現又多了一個跑堂的小姑娘,眉清目秀的。大堂和往常一樣,還過六點,裡麵已經霧氣繚繞,十幾張桌子已經坐得滿滿當當,桌子上不少都是熱騰騰的鍋子。
楊一木徑直往雅間那邊走,隻見方強依然興高采烈地在雅間門口和竹竿、黑皮兩人在閒扯。
一見楊一木,方強剛才把門推開,將他迎了進去,又趕忙給楊一木倒了杯水,“哥,你來也不通知我下,我讓人接你去,省得你還受累。”
楊一木一指旁邊空位,道:“都坐吧,陪我喝杯。”
竹竿連忙招招手,這時一個係著圍裙的清瘦姑娘跑了進來,先對著楊一木笑著說:“楊哥,你好久沒來了,今天吃啥,我給你整。”
她是老張閨女張小荷。
這階段,飯館走上了道,人手漸漸也不夠了。
楊一木想著前麵老張跟他講過,索性做個順水人事,讓他拍電報把閨女女婿一起叫來了。張小荷來了就能上灶頂事,所以給她定了二十塊錢一月工資。張小荷丈夫陳鬆暫時在後廚打荷,給定了十五。
方強熟練地報了幾個菜名,又轉頭問楊一木,“哥,你還要吃啥?”
楊一木道:“再加個紅燒肉吧,就咱四個人,夠吃了。”
等張小荷轉身走了,楊一木喝了口水,突然對方強道:“我記得你爸以前是玻璃廠的大師傅吧?”
方強點點頭,又沒好氣地說:“是的。現在這老頭賴這也不回去,管這管那,儘幫倒忙,整天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動不動就訓我,煩他囉嗦。”
又冷不丁來了句,“哥,沒啥事情吧?”
楊一木難得沒有教訓方強,笑著道:“能有啥事?人家不說了嗎,家有一老好比一寶,你爸現在燈工上的活還能乾不?”
方強得意地說:“哥,其他不說,我爸這吹玻璃手藝真不是蓋的,當年在廠裡可是六級工,六級工在玻璃廠那是到頂的大師傅。”
楊一木點了點頭,沒吱聲。
菜上了,方強起開一瓶啤酒,對楊一木道:“哥,拚個?”
楊一木直接遞上自己的杯子,“來吧。”
感情深,一口悶,四人喝酒,沒一個酒量差的,一箱啤酒喝完,還意猶未儘,後麵又搬了一箱。
這場酒直喝到七八點鐘才結束,楊一木沒要方強送,一個人往汶河走,在一片黑乎乎的地段差點迷路。
到家拍開門,林芳還在等他,看喝的暈乎乎的楊一木,道:“你這麼晚,在哪喝的?我給你倒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