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荊南王城的大街小巷,人群彙聚,熙熙攘攘。街頭的木製公告欄上,一張張鮮紅的布告隨風搖曳,上麵赫然寫著蒼勁有力的大字。
“天命所歸,國祚不滅!”
在布告之下,是荊南王的昭告:
“昭周虎狼,覬覦我荊南疆土,欲犯我社稷。
然荊南乃神明庇佑之聖地,吾王受天命加持,福澤深厚,此乃天意也。
敵軍雖眾,終將潰敗於我神佑之下,無一生還!
然,神明慈悲,賜予荊南之神藥神子丹。驅邪避凶,助國渡劫。凡誠心奉祀者,皆可得神明庇佑,保家國安寧永康。
王令天下信眾,於大祭之日,焚身獻祭,以血換國運。
凡獻祭者,皆為國之忠魂,神明必降福澤於其子孫。
願我荊南子民,齊心協力,共赴國難,以神佑之威,驅逐敵寇,保我江山社稷,永固金湯!”
宣告貼出的短短半日,城內便已掀起一片議論聲。有人狂熱地跪地祈禱,呼喊“天命昭昭”,亦有人神情遲疑,眼底透出深深的絕望。
在眾人的低語中,一道倩影立於人群之外,望著那布告,目光沉沉。
一隊士兵扛著箱子穿梭在大街小巷,將成批的神子丹分發給百姓。
她的指尖微微發冷——這與其說是施恩,更像是脅迫。
“百姓若不服藥,會被當作不忠於神權的異端。”白衍初站在她身側,麵無表情。
不忠於神權的後果是什麼?
被當作叛徒,甚至在祭壇上活祭,以“警示”那些搖擺不定的人。
蕭鈺站在那裡,指尖微微蜷縮,袖中的瓷瓶冰冷地貼著掌心,才得以讓她的理智沒有在憤怒中徹底淪陷。
“又是丹藥,這些人怎麼就沒完沒了……”
她幾乎是咬著牙,低聲吐出了這句話。
白衍初雙手環抱,神色淡漠地看著那布告上的大字,嘴角掛著一抹諷刺的笑:“都說了,你救不過來;除非你把那些製丹師統統都殺了。”
蕭鈺側眸看向他,眼底依舊帶著怒意:“既然見到了,難道要這麼放任不管?”
白衍初輕輕一笑,眉眼間仍舊是不以為意的疏冷:
“管?如何管?!荊南已經腐朽不堪。今日不論來的是昭周,還是任何一個外敵,根本不用攻,它遲早會自己塌陷。”
他緩緩俯身,在蕭鈺耳邊低聲道:“你救不了他們的,彆救了。”
這話仿佛一把利刃,劃開心口。她知曉,某種角度來說,她其實認同白衍初的話。
可……這麼多人,終將成為戰爭的犧牲品,百姓何其無辜。
蕭鈺眼底閃過掙紮,目光落在人群當中。她看見——
衣衫襤褸的婦人拿著一粒神子丹,手指顫抖,滿臉猶豫;
年輕的父親,將這粒丹藥喂進繈褓中的嬰孩口中,眼中滿是死寂的順從;
青蔥少年郎,眼底明明藏著恐懼,卻仍舊雙手合十,虔誠地吞下那枚藥丸。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聲音比方才低了許多,卻透著堅定:
“你瞧,那些吞噬丹藥的百姓他們其實知道啊……”
白衍初望著她,黑眸中掠過一絲複雜的情緒,似有悲憫:
“他們也許知道是假的,知道是毒的,可是他們能不吃嗎?”
最終,他隻是微微偏頭,輕笑道:“蕭鈺,你比我天真——”
或許是。
但她就是見不得,無法放任不理。
蕭鈺沒有再理會白衍初,而是邁步走向人群,目光冷然地掃視著眼前的一切。
明知道光憑憤怒,無法阻止,但她至少要試一試。
幾步遠,老婦戰戰兢兢地接過丹藥,滿臉猶豫,而身旁的孫子卻拉著她的衣袖,急切地搖頭:“奶奶,彆吃……”
老婦的手在顫抖,眼裡滿是掙紮。
她當然知道這“神子丹”不是神明賜予的聖藥,而是荊南王用來控製他們的工具。可她又能怎麼辦?
如果她不吃,家人會不會被牽連?如果她吃了,她還能不能活?
蕭鈺眼神逐漸沉了下來,實在看不下去,走上前,輕聲道:“這藥你不能吃。”
老婦人抬頭看向麵前一身丹師裝扮的白衣女子,眼中透著惶恐和不安:
“可是……官府說,吃了才能保佑我們全家……”
“這隻是謊言。”蕭鈺聲音低緩,卻堅定,“這藥吃下去後,你不會得到神佑,隻會徹底成為喪失意識的傀儡。”
那少年拉緊了奶奶的手,連忙點頭:“奶奶,她說得對!爹娘吃了這藥,現在眼神都呆了,不像以前那樣疼我了……”
老婦人顫抖著手指,撫著藥丸,神色遲疑。
然而,還未等她做出決定,旁邊一名身穿長袍的男子忽然喝道:“胡言亂語!”
蕭鈺側眸看去,隻見一名教徒模樣的信徒,滿臉憤怒地瞪著她,語氣激動:“神子丹是神明恩賜,怎能容你汙蔑?!”
此話一出,周圍的信徒們紛紛投來不善的目光。
“就是!若無神子丹庇佑,我們豈能逃過劫難?”
“王上乃天命之子,你竟敢挑撥人心?”
氣氛瞬間變得緊張起來。
老婦人臉色發白,似乎不知所措。
那名信徒怒視蕭鈺,猛地伸手就要搶回老婦人手中的神子丹:“把藥還給她!”
蕭鈺眸光一沉,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手指微微一錯,卸下了他的關節!
“啊——!”信徒發出一聲慘叫,捂著手腕跪倒在地。
周圍的百姓驚恐地倒吸一口涼氣,更多的人紛紛後退,露出忌憚之色。
蕭鈺看向老婦人,聲音低緩:“信仰不該建立在謊言之上。”
老婦人嘴唇微顫,似乎想要說什麼,但最終隻是顫巍巍地收緊了手指,將丹藥緊緊攥在掌心,低著頭,匆匆拉著孫子退開了人群。
她最終……還是不敢違抗王命。
蕭鈺望著老婦遠去的背影,緩緩鬆開手指,掌心被自己攥得發白。
暮然回首,瞧見遠處白衍初露出譏嘲的笑,無奈般搖了搖頭:
“失敗了呀……”
黑夜無星。荊南城內祭祀倉庫。
蕭鈺身形輕盈地落在屋簷之上,借著夜色迅速潛入庫房內部。屋內擺放著數十個木箱,蓋子半開,隱約可見一顆顆漆黑泛紅的丹藥整齊地堆疊其中。
她輕輕躍下,取出袖中的滴瓶,準備將液體灑入丹藥中,讓這批丹藥徹底失效。
然而,就在她剛掀開一隻木箱的瞬間,一道慵懶的嗓音在身後響起:
“嘖嘖,大小姐,你這手段可不高明。”
蕭鈺身形一滯,猛地轉頭。
白衍初。
他懶懶地倚在門邊,單手環胸,目光戲謔地看著她,嘴角掛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你不會天真到以為,把這些藥廢了,荊南王就會放棄這場‘信仰遊戲’吧?”
蕭鈺冷冷地看著他,沉默不語。
白衍初歎了口氣,緩步走近:“百姓不是傻子,他們知道這東西是假的;但他們也知道,不吃它,才是死路一條。”
他抬眸看向她,眼底帶著一絲冷意:“你救不了他們的。”
蕭鈺握緊了袖中的瓷瓶,垂眸道:“我不信。”
白衍初嗤笑一聲,拆穿她:“小騙子!你瞧瞧那閃躲的模樣,能再有點說服力嗎?”
蕭鈺迎上他的視線,語氣平靜卻堅定:“百姓無辜,得救。”
白衍初一愣,微微眯起眼,片刻後,他忽然笑了,語氣中帶著一絲玩味:“你倒是比我天真多了。”
蕭鈺沒有理會他,轉身繼續灑下藥粉。
白衍初並未阻止,隻是倚著門框,目光幽深地看著她,嘴角的笑意卻漸漸隱去。
“……蕭鈺。”他忽然開口,嗓音低啞而冷淡,“如果連他們自己都不想活,你又能救得了幾個?”
蕭鈺的手微微一頓,卻沒有回頭。
她沒有回答。
因為她也不知道答案。
夜色沉沉,神子丹上掛著霜,如同輕塵墜入深淵。
兩人都再清楚不過,這隻是杯水車薪。
但即便如此,她仍要試一試。
因為她不願袖手旁觀。
即便這座城已病入膏肓,她仍願儘力阻止它徹底腐爛。
突然間,流言如潮水般蔓延。
王城之內,街頭巷尾,茶樓酒肆,坊間流言正悄然生長,如同暗夜中的黴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散。
“天命已變,神明降下示警!”
最早的流言,來自茶館裡的一位瞎眼算命先生,
“老夫夜觀天象,昨夜雷雲翻滾,神明動怒,此乃’國運將傾’的預兆……”
他一邊撚著手中破舊的龜殼,一邊搖頭歎息,語調低沉沙啞,仿佛真的窺見天機。茶客們本隻是聽個熱鬨,但這番話很快隨著酒香和熱茶,傳入了眾人耳裡,帶著些微的恐懼與懷疑,悄然生根發芽。
香客如常的宮外廟宇,衣衫襤褸的流浪道人坐在廟前的石階上,嘴唇翕動,低喃了一整天:
“昨日入夢,天神示警,言道國師誤導天命,若不悔改,荊南將有大劫……”
他的聲音沙啞微弱,仿佛自言自語,又仿佛是被天神附體,正在傾訴神諭。廟中香客聽到,紛紛麵麵相覷,雖然沒有當即相信,但疑慮已如春日的種子落入泥土,隻待時機成熟,便會破土瘋長。
廟中的香客聽到,麵麵相覷,雖然沒有當即相信,但疑慮如春日裡的種子埋下,等待生根發芽。
城西的戲班子裡,說書人的折扇輕輕一敲案幾,口中緩緩道出一個古老的故事。
“天命昭昭,本應護佑荊南,可有人卻逆天行事,強行挽留氣數。”
“天象已變,神明降下示警,卻被有心人遮掩。”
“這到底是誰的錯?”
百姓聽得津津有味,可當他們聽得多了,故事就會變成疑問,疑問就會變成信念。
王城內,一夜之間,各種版本的傳聞衍生而出:
“國師逆天行事,篡改天象!”
“荊南王才是神明正統,而國師意圖獨攬神權。”
“神諭已變,天神將降新的神使,以平息劫難。”
三天。
荊南的精神領袖——國師,威望開始動搖。
而真正推動這一切的人,正端坐於茶樓二樓,品茗觀棋,冷眼旁觀。
“這管用麼?”
蕭鈺倚在窗邊,透過木質雕花窗欞,俯瞰樓下街道。
她看著白衍初安排的棋子熟練地穿梭在荊南的大街小巷,將流言播撒到每一個角落。
而百姓的反應,正如她所預料的那樣:不會立刻相信,但會開始討論。
一旦討論,懷疑便會滋生,而懷疑一旦萌芽,信仰就會動搖。
她目光微冷,思索片刻,又似乎有些將信將疑地回頭望向身後的人。
白衍初正一手支頤,懶散地靠坐在窗邊,另一手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神色悠然自得,似乎一切儘在掌控。
“都是雪堂埋在荊南的暗線。”他語氣平淡,神色間帶著一種篤定的從容,像是在講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速度跟銀子成正比,很快王宮那邊就能收到消息。”
他微微側頭,望向遠處燈火輝煌的王宮,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隻要讓他們懷疑一次,就會懷疑第二次,直到信仰徹底崩塌。”
他放下茶盞,指尖輕輕一推,棋子落在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彆光顧著聽八卦,過來下棋,該你了。”
蕭鈺哪裡有心情跟他對弈,轉身坐回椅子上,偏頭問:
“你不是風堂的麼?怎麼雪堂的人也能調配?莫不是風花雪月四個堂口,你都吃得開?”
她本以為白衍初隻是個遊走在風堂夾縫中的鬼刹,出個外勤那點微薄的月銀混混日子,得過且過。可他似乎能利用雲夢樓的資源,有效的調兵遣將,短短數日竟然撼動了荊南的局勢。
想到此處,蕭鈺頓時覺得,她倒是小瞧了麵前的家夥。沒想到他一個鬼刹,八麵玲瓏,在雲夢樓混得風生水起。
白衍初瞧著她,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敷衍道:
“我同他們說,這是大小姐的命令。這些人自然不敢不服從。”
蕭鈺睨了他一眼,冷笑一聲:“睜眼說瞎話!”
蕭鈺可是明白的,哄弄不了一點;
“我跟雪堂有仇,他們巴不得我神不知鬼不覺地死在外麵,那就痛快了……”
“那其餘三個堂口呢?”衍初悠然抬眸,話鋒一轉,不動聲色地試探,“你與他們的關係,如何?”
蕭鈺微微一滯,眯了眯眼。
她腦海中的記憶零散而破碎,除了少數至關重要的部分,許多要麼消失,要麼已被抹去了。
思索片刻,緩緩道:
“月堂還行,有位發小……青梅竹馬,不過他很小就被送出去修行了;風堂劉夙防我跟防賊似的,你估計能感受到;我還有個同父異母的妹子,天天混跡在雪堂,跟穀青陽那小子關係不錯,可能倆人有誌同道合的目標——殺我。”
“花堂呢?”白衍初輕輕敲了敲桌麵,“黎……堂主,你們關係不好?”
蕭鈺一怔,眼底的神色微微變化,氣息頓時低沉了幾分。
白衍初敏銳地捕捉到她的異樣,微微挑眉,沒再追問,隨即輕描淡寫地換了個話題:
“你不提我差點忘了,花堂的陶夭阿姊也來了,在城外昭周軍營。任務結束,你就能見到她。”
說罷,他從懷中掏出幾個小巧的瓷瓶,在桌上碼成一排,神色帶著些許玩味:
“她不知道你毒醫丹師的身份,隻以為你埋伏在城內,特意讓我給你帶些金創藥。都是上等貨,看著挺貴的,你趕緊收好。”
蕭鈺垂眸,瞧著那一排瓶瓶罐罐,指尖微微摩挲桌沿,良久,才低聲道:
“……白衍初,我們能贏嗎?”
白衍初定睛瞧她,並沒有直接回答:
“蕭鈺,你這麼拚命,值得麼?”
蕭鈺沉默。
白衍初似乎並不需要她的答案,懶懶一笑,麵上著點痞氣,回到最初的問題:
“兩國開戰,那可是雙天字號任務。風堂即便沒有天刹來,但有陶夭阿姊在外坐鎮呢呀!彆擔心,不出意外,我們穩的——”
可她的“贏”,與他所謂的“贏”……怕是並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