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西蜀涪陵王府內燈火通明,燭影搖曳間,琉璃珠玉折射出粼粼華光,檀香馥鬱,縈繞廳堂,連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奢靡而安逸的氛圍。
今日並非尋常宴席,而是涪陵王大壽,西蜀權貴雲集,酒酣耳熱間,笑語盈盈,衣香鬢影交錯,仿佛這盛世光景永不會終結。
然而,比起這場壽宴,真正吸引眾人慕名而來的,卻是傳聞中“改良版長生丹”的首次品鑒。
自南平丹藥世家宋氏遭受重創,黑市長生丹交易大不如前,可供需未曾斷絕,反而因其稀缺性,價格一路飆漲,使得權貴們愈加趨之若鶩。恐懼死亡,才是推動“長生”信仰的最大動力。
此刻,席間談笑風生,觥籌交錯之間,世家權貴們的閒談,幾乎都圍繞著這批改良版長生丹展開。
“幸會幸會,兄台也是慕名而來?聽說今夜,將展示改良版的長生丹。”
“可不是!聽說這丹藥已秘密進獻給西蜀皇帝,陛下親服,效果顯著。此丹不僅去除了舊版的弊端,服之可回春延壽,且不傷五臟。”
“改良版?不知是哪位煉丹大師研製的?”
“我聽聞——這丹方並非新創,而是黑市流傳的古方!南平的失敗隻是誤用殘篇,真正的長生秘術,源自更古老的傳承。”
“若真能延壽二十載,豈非翻手可改命?!何須苦修煉武,何須步步為營?”
“古人煉丹求長生,今人何以不可?如今醫術昌明,丹藥自然更勝往昔!”
言談間,不少貴族眼中閃爍著難掩的渴望之色,仿佛這丹藥已然握於掌中,替他們打開通往“長生”的門扉。
白衍初一身素雅的錦服,坐在不起眼的角落裡,斯條漫理地喝著酒。聽著這宴席上的你來我往,微微低下眼瞼,不動聲色地掩藏住不屑。
在他的旁側,煉丹師們雖未置身貴族核心圈,卻也在低聲議論,神色間透著幾分期待,亦夾雜些許疑慮。
一位年長的煉丹師撫須歎道:
“聽聞今日之宴,長生丹的配方或將公開,我們這些丹師得以一窺其中玄妙,實乃千載難逢之機。”
另一名年輕煉丹師則難掩興奮之色,語氣帶著幾分不屑:
“丹道就該與時俱進,若長生丹已有新突破,那些自詡正統、倚老賣老之輩,也該正視黑市的價值了。”
然而,他話音未落,身旁一位同伴驟然變色,低聲喝道:
“噓——!慎言!嶽掌門今日也在席中!”
年輕丹師神色一滯,忙不迭收斂語氣,順著同伴手指方向望去——
果不其然,上賓之列,一道沉穩而威嚴的身影赫然在座。
他一襲鬆紋道袍,鬢發染霜,端坐於涪陵王側,眉目不怒自威,雖無言語,卻自帶一股浩然正氣。此人,正是嶽清徽,安晉煉丹宗門——丹霞宗嶽家之掌門,亦是當世丹道宗師。
涪陵王親自執壺,為嶽清徽滿上一杯,朗聲笑道:
“小小壽宴,竟然能勞嶽掌門親臨寒舍,實屬在下的榮幸啊!”
他雖已年過九旬,卻因武修底子雄厚,氣血充盈,步履矯健,聲如洪鐘,絲毫不見老態。
嶽清徽微微頷首,舉杯致意,溫聲道:
“大王客氣了,老朽多有叨擾。此次前來,也特帶些自家煉製的強身健體丹丸,權作賀禮,聊表心意。”
“哦?”涪陵王眼睛一亮,嶽家丹藥,乃是當世一等一的純陽正道,不同於黑市流通的丹品,價值連城,更難求得。
“嶽掌門親賜之丹,孤焉有不收之理?”
他笑得合不攏嘴,親自命人接過丹盒,小心收好。
這一幕落入席間眾丹師眼中,令許多人目露敬畏之色,紛紛起身拱手,以示尊敬。
“丹道宗師”四字,不是白來的。
然則在另一角,數位煉丹散修們看著這一幕,神色複雜。
一人低聲冷笑:“長生丹的秘密,豈是這些‘名門正道’能參透的?”
“嶽清徽再如何自詡正統,終究也不過是一介老朽。他要是敢反對長生丹,我們倒要看看,權貴們是信他,還是信自己的命?”
“但這次的丹方,真的能改良成功嗎?”有人遲疑道,“若仍有毒性,那……隻怕會重蹈南平之覆。”
“嗬,管它是真是假,貴族們相信就行。”
而這群散修當中,有位謙和儒雅的丹師卻微笑著安撫:
“大家少安毋躁。嶽掌門並非不講理之人。推動丹道的向前發展,是我等共同的目標。隻要能證明,長生丹有益無害,老朽相信,我們定然能夠得到一個公平公正的結果的。”
眾人一聽這位發話了紛紛躬身行禮,附和:
“柳老放心,我們都聽您的——”
黑市勢力在暗處交鋒,正統煉丹師與散修在明麵較量,而那些渴求長生的貴族,則仍沉浸在“即將獲得仙緣”的幻想中。
白衍初微微一怔,不由得多瞄了那人幾眼。
眼生,雪堂的資料上竟然沒有。於是,跟身旁的散修套近乎:
“兄台,敢問這位是……”
那人一臉嫌棄,不過仍舊熱心的給他“科普”:
“他,你都不知道?!這位可是西蜀皇室禦用煉丹師,深受陛下信任。手上握有大量丹方,人稱鬼手藥君。”
唔……這抬頭,好厲害的樣子呢!白衍初撇了撇嘴。
名字帶“鬼”,豈不是同那位……
正惦記著“曹操”,“曹操”便到了!
此時,門外傳來一道沉穩清亮的通報聲,穿透熱鬨喧囂,直達堂中每一人耳中——
“毒醫丹師——到!”
頃刻間,原本杯觥交錯的宴席驟然一靜。
眾人不約而同地轉頭看向殿門口。
白衣勝雪,紅狐麵具,身後背著一把輕如蟬翼的薄劍,步履悠然。她踏入燈火輝煌的大殿,未曾開口,已然成為全場目光的焦點。
然而,這目光中,儘是不屑、懷疑、冷漠,甚至是敵意。
貴賓席上,嶽清徽原本持杯飲茶的手微頓,目光微微抬起,落在那抹白色身影上,眼中劃過一抹深深的不讚同。
身旁的一位丹師見狀,壓低聲音,帶著幾分揶揄道:
“嶽掌門,這就是近來名聲大噪的‘毒醫丹師’,聽聞手段狠辣,製出的丹藥真假莫辨,不知嶽掌門對此人如何評價?”
嶽清徽神色淡漠,目光掠過她的步伐,片刻後才淡淡開口:
“丹道一途,講求修身養性,循序漸進。旁門左道,終究難成大器。”
一句話,便已表明了態度。一旁的正統煉丹師們紛紛點頭附和。
“沽名釣譽罷了,名聲再響亮,怎敵得過千年傳承?”
“她的丹藥若真有用,為何黑市至今仍在死人?可笑!”
“哼,一個籍籍無名的散修,也配與嶽掌門等人同席?”
嶽清徽沒再回應,他已不屑再看她一眼,輕輕擱下茶盞,仿佛從一開始,就不曾把她放在眼裡。
相較於煉丹師們的不屑,貴族們的目光則帶著幾分審視與玩味。
西蜀王府的大管家迎上前,笑意恭敬,語調卻隱隱帶著譏誚:
“毒醫丹師大駕光臨,真是蓬蓽生輝。”
一位西蜀的世家子弟輕笑著朝身旁友人低語:
“這毒醫丹師的名聲雖然響亮,但究竟是‘醫’厲害,還是‘毒’厲害,可不好說。”
另一人接話道:“聽聞毒醫丹師妙手回春,卻又殺人無形,不知她來煉製這’長生丹’,是醫人,還是……毒人?”
“總歸是來湊熱鬨的。”有人漫不經心地搖晃酒盞,語氣調侃,“反正死的也不會是我們。”
一時間,席間輕笑聲四起,貴族們或是掩唇而笑,或是舉杯相碰,對她的到來,並無太多敬意,更多的是等待她出醜的戲謔。
另一角,幾位黑市煉丹師和散修丹師則徹底收斂了笑意,目光在她身上隱隱透出寒意。
一名散修煉丹師壓低聲音,咬牙道:“她竟然真敢來……”
“她以為地下黑市真的拿她沒辦法?這次,她怕是走不出去了。”
“毒醫丹師……”一位瘦高的男子聲音幽冷,“不過是個狂妄的女人,毀了我們多少交易?!她不會以為,憑借一點小聰明,能在黑白兩道之間遊刃有餘吧?”
“哼,殺她的人多的是,輪不到我們動手。”
他們目光陰冷地盯著蕭鈺,仿佛已將她列入必殺名單。
在眾人議論紛紛之際,唯獨角落裡的白衍初一瞬間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住那道纖細的身影,眸底驟然浮起一抹震驚。
她,怎麼會是毒醫丹師?!
他原本隻是想在宴會上觀察毒醫丹師的真實身份,以確認她在丹藥黑市中的地位,卻萬萬沒想到,踏入席中的人,竟然是蕭鈺!
這一刻,他腦海中所有的推測都被打亂。
蕭鈺不是遼國雲昭郡主、雲夢樓的大小姐嗎?
她怎麼會搖身一變,成了黑市鼎鼎有名的毒醫丹師?!
他目光微微凝起,細細打量她的身形步態,確認自己沒有認錯——是她,絕不會錯。
蕭鈺與毒醫丹師的確沒有同時出現過,難道這倆原本就是同一人?!
可這……就更不合理了!
剿滅寇匪人牙子的時候,他見過蕭鈺的身手,那是正統的武修。她的醫術撐死了也就給他把個脈,判斷一下他有沒有瘟疫。
此時此刻,他說什麼也無法將兩人合成一人來看待。
白衍初神色未變,心底卻已迅速盤算起來:要麼,她是在頂替毒醫丹師,接手了這個身份任務。
可現場都是煉丹行家,她憑什麼能做到滴水不漏,連黑市那些老狐狸散修們,都未曾察覺?
要麼,她……本就是毒醫丹師。
這個念頭一浮現,連白衍初自己都微微一怔。
如果這個假設成立,那意味著她一直在刻意隱藏真實身份,不僅欺瞞了貴族階層,甚至連他、連太宗都被蒙在鼓裡。
可她的目的是什麼?她為何要同時扮演遼國雲昭郡主和黑市毒醫丹師這兩個完全相反的身份?
她,到底在籌謀什麼?
白衍初的震驚隻是一瞬,很快便收斂了情緒,唇角微微勾起,藏去眸底翻湧的波瀾。
如果蕭鈺真的是毒醫丹師,那他們的目標定然是一致的。他倒要看看,今日她究竟打算如何,演到什麼程度。
他的目光微微一轉,落在不遠處的柳時晏身上。
相比於貴族的冷眼旁觀,煉丹師的鄙夷,黑市的敵意,真正讓人捉摸不透的,是柳時晏的反應。
這位皇室供奉大丹師正執杯慢酌,端坐在宴席的上賓之列,嘴角含笑,眸光深邃,靜靜地看著她步入席間。
沒有敵意,沒有諷刺,沒有憤怒,唯有濃厚的興趣。
當眾人議論之聲漸歇,他才緩緩放下杯盞,似笑非笑地開口,語調一如既往的溫和:
“這位毒醫丹師……來的倒是坦蕩。”
他抬手微微一擺,仿佛隻是隨意點評,卻讓原本不屑議論的眾人心頭微微一震。
“既然來了,那便入座吧。今夜的主角之一,豈能站著聽我們說話?”
一句話,既是歡迎,又是警示。
蕭鈺神色未變,徑直在他身側,示意的位置落座,未曾看他一眼;但柳時晏的笑意,卻變得更深了幾分。
這一刻,宴會暗流洶湧,硝煙彌漫。
白衍初茶杯抵到唇邊,不動聲色地勾起唇:“這飯局,越來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