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院中微風拂過竹影,月色靜謐如水。
蕭鈺坐在回廊一隅,捏著茶杯,懶洋洋地倚著木欄,微微眯著眼。
才回來雲夢樓三日。蹲了兩日大牢,好不容易回到自己院子,卻似乎還不如去大牢安生。
“大小姐,封崎大人,在外麵候著有一會兒了。”門口的侍者恭敬地進來稟報。
封崎立在庭院裡,一身黑色玄甲,長身而立,目光沉穩如冰。他拱手道:
“屬下封崎,奉命聽從少樓主調遣。”
蕭鈺看著眼前這人,沒說話。
她不喜歡被強行安插人手,哪怕這人忠心耿耿。
在外麵罰站,卻不是她的的手筆。
要賴就得賴,她屋裡的狐狸。
明明兩人一起收拾包袱進門的,這貨堂而皇之的踏進她的書房,半點沒有猶豫;另一位卻恪守本分,規規矩矩立在屋外等候差遣傳喚。
候著有段時間了,門口有眼色的侍者看不下去,特意叩響了門,通傳。
不過要不是這一聲,她確實也不知道,外麵還有一位。
一旁的白衍初像看熱鬨一般,懶懶地倚在茶桌旁,勾唇一笑:“喲,又多了個護花使者。”
封崎微微蹙眉,未作回應。
蕭鈺對這明顯帶著攻擊性、隱隱還有些醋味的話音,意外地手指一頓。視線掃過門外,不動聲色地淡淡道:
“既然來了,就自己挑間院子住下吧!”
封崎頷首應聲:“是。”
白衍初看著封崎沉穩的模樣,輕嗤一聲,慢悠悠地道:
“我就覺得你不對勁,明明已經有羅刹的能力和功績,卻藏著掖著不顯山不露水……原來啊,是為了蕭鈺。”
他竟然直呼大小姐的名諱?!封崎神情微頓,未言。
白衍初瞥了他一眼,繼續道:“嘖,瞧這副正經樣子,是不是怕暴露了心思,惹得大小姐不悅?”
蕭鈺終於抬眸,似笑非笑地看著白衍初:“你今天話很多——”
白衍初挑眉,眸光幽沉。語氣微酸:“怎麼,心疼新人?”
“沒有。”蕭鈺端起茶杯,輕輕呷了一口,唇角笑容擴大,“隻是覺得你很閒。”
白衍初聳肩,笑意未褪。
封崎站在一旁,看著二人交鋒,神色未變,但心中卻生出幾分不解。
這個白衍初,身份成謎,行事隨性,看上去毫無忠誠可言,為何蕭鈺願意容他在身邊?
二人似乎,關係還很好的樣子?
夜深,院中巡邏的人影錯落。
蕭鈺在書房翻看宮裡送來的帖子相關文書,好為明日拜見做準備。
封崎這時候,推門而入,拱手道:“少樓主,宅院的防禦布置,我做了些調整。”
蕭鈺隨手翻了幾頁紙張,在落筆處挑眉,這字看著有幾分眼熟啊!
最終,她不動聲色地點頭:“可以。”
話音剛落,廊外便傳來白衍初慵懶的嗓音:“哦?這麼快就開始改動布置了?”
他緩步而入,嘴角掛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封崎抬眼,神色冷淡:“巡防需要更周密的安排。”
白衍初輕嗤:“聽你這意思,原本的布置很差?”
封崎眉頭微蹙,沉聲道:“並非此意。”
白衍初笑意加深,語氣懶散:“哦,那就是說,你覺得自己更擅長保護大小姐?”
封崎的手指微微收緊,冷聲道:“我的職責便是護她無恙。”
白衍初聳肩:“嘖,這話說得,可真忠心耿耿。”
蕭鈺瞥了兩人一眼,懶懶地倚著桌案。意味深長地定定地瞧著白衍初:“封崎不善言辭,你彆拿他開玩笑。”
白衍初揚眉,眸光微冷。仿佛是受到領地威脅的雄狼一般,齜牙露出一點點白光:
“我可沒開玩笑。”
封崎沉默不語。
氣氛微妙。
這“飛醋”吃得可真是莫名其妙。
蕭鈺揉了揉眉心,懶得再聽這兩人爭鋒,起身道:“你們慢慢爭,我先去吃飯了。”
她轉身走出書房,隻留下封崎與白衍初對峙。
白衍初盯著封崎,忽然眯起眼:“你看上她哪一點?”
封崎眉目微沉,未作回應,轉身離去。
白衍初站在原地,望著封崎離去的背影,唇角輕勾。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
“暗戀就該說出來啊,被拒絕,才有機會知道下一個會更好嘛!”
夜風吹起,他緩緩摩挲著手腕上的墨玉鐲,眼底深沉莫測。
然而這也僅是第二回合。
熱騰騰的飯菜上桌,二人也各自占據了圓桌的兩側。
蕭鈺瞟了一眼如同門神般站立對視,大眼瞪小眼的二人,暗暗歎了口氣:
“坐下來吃飯——”
語畢。一瞬間,這倆就同時更換了姿勢,從站立到坐下,仿佛兩尊完全聽口令的機器人。
蕭鈺無語。懶得管了,眼不乾為淨。
看著一桌子的食物,蕭鈺滿心歡喜,執起箸筷雙手合十,正待心情愉悅地打算好好享用食物,沒想到新的一輪戰爭開始了……
食物爭奪戰。
箸筷在餐桌上飛舞,很快一盤好好的青菜就盤儘汁空,甩得滿桌子都是。然而他倆卻根本沒有停止的打算,彼此對視了一下,很有默契地向下一道菜衝刺。
好似兩個沒長大的頑童,又仿佛是草原上撞見的公獅,彼此爭奪著領地,非要分出個高下才算了事,幼稚得可以。
啪——
蕭鈺的箸筷落桌,發出不算大的聲響。
但突然飆升的殺意,卻似層層纏繞的蛛絲網,瞬間令二人無法動彈,空氣驟然間安靜得可怕。
白衍初的額角隱隱滲出冷汗,封崎也強不到哪兒去,頭皮發麻,箸筷還在盤子上空維持著交戰的姿勢,卻沒有人能夠收回去。
即便有傷在身,仍舊有一個境界的實力差距。
過了許久,握著箸筷的手腕都已酸痛到麻木了。蕭鈺才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收回了殺意。
可說出的話,卻沉重得難以附加:
“你們見過餓死在街頭巷尾的人嗎?我見過……”琥珀色的眸悲涼又哀傷,似在看著他們,卻又似乎不是:
“一座萬人的城池,十七天的圍困……戰爭結束時,打開城門已是屍骸遍野,什麼也不剩下。然而灶火上的鍋裡卻燉著熱烘烘的肉湯,知道那是什麼嗎?是孩子!”
“人……餓的、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放過……那時候,隻覺得所謂的守護,或者不戰而勝,全是一場無稽的笑話……”
沒有人出聲,空氣就這樣冷凝僵滯。蕭鈺沒再看他倆,輕輕執起碗筷,落下最後一句:
“不要浪費食物,不餓的話可以離席。”
箸筷再次拿起來的聲響,咀嚼與吞咽的輕微動靜,這頓飯在安靜平和中結束。
臨了,盤碟乾淨,一粒米都沒有剩下,就連扒拉到滿桌子的菜葉,也消失無蹤。
……
翌日晌午未至,太寧宮內,金爐焚香,白煙嫋嫋,檀香幽幽。
蕭鈺跪在殿中央,身影筆直,已經足足兩個時辰。
膝下冰冷的青石透過衣料滲入骨髓,像是一種無言的懲戒。
可她未曾開口求饒,亦未露出絲毫不耐。神色沉靜如水,仿佛這場罰跪的並非自己,而是另有其人。
殿內寂靜無聲,隻有內殿偶爾傳出太後的落筆聲,沙沙作響,仿佛落在心上。
終於,太後停筆,淡然開口:“什麼時辰了?”
身側的大宮女素馨立即上前一步,躬身回稟:“回太後,已近午時。該用膳了……”
太後點點頭,視線透過珠簾向外瞥去,眸光微沉:“那丫頭還跪著呢?”
“是。郡主已跪了兩個時辰。”素馨頓了頓,輕聲道,“聽下頭人說,郡主前兩日受了重傷,尚未痊愈。您看是否……”
話未說完,太後已然斜睨了她一眼,嗤笑一聲:
“哼!你倒是心疼她。她可曾心疼哀家?!”
語氣微頓,帶了幾分不加掩飾的不滿,“近兩年不著家,與那些漢人結交也就罷了,竟還為一群卑賤之人奔走勞心。蕭孟曉,你可還記得自己是誰?”
她的聲音不重,卻威嚴儘顯,帶著不容置喙的壓迫感。
素馨見太後火氣未消,不敢再勸,退後半步,安靜侍立。
殿內頓時陷入死寂,唯有燭火微微搖曳。
良久,蕭鈺深吸一口氣,低垂著頭,緩緩開口:
“皇姑母教訓的是。蕭鈺乃大遼契丹族皇女,陛下禦賜雲昭郡主,三品領尚宮局司寶司,父乃耶律部族白鹿騎大將軍……”
太後微皺眉頭,打斷她:“行了行了!彆跟哀家報菜名似的,哀家又不是不認得你這丫頭。知道你這會兒肚子餓了,有話快說。”
這話一出,先前的火氣已然散去七八分。她不過是想提點提點這孩子,才有了這場罰跪。
蕭鈺察覺太後的態度鬆動,抬眸望向那道威嚴的身影,鄭重其事地說道:
“皇姑母,大遼以鐵騎縱橫天下,亦以德行立於四海。孟曉雖出身蕭氏宗族,卻更知曉天下蒼生皆沐天命,不分族群,不分貴賤。孟曉這一年多來,遊曆四方,踏遍邊陲城鎮,親眼見證戰火如何吞噬生機,百姓如何顛沛流離。”
她頓了頓,語氣愈發堅定:“孟曉自知,皇姑母心係社稷,所思所慮,皆為大遼千秋基業。”
“皇姑母曾立下赫赫功業,使大遼威震四方,如今更應以仁義為基,令大遼真正屹立於天地之間,而非困守於鐵騎之威。孟曉此番所為,並非逾越本分,而是想為大遼儘綿薄之力,為皇家爭得一寸民心。”
說罷,她俯身叩拜,額頭觸地,恭謹如初。
殿中一片沉寂。
蕭鈺靜靜地伏在地上,等著太後的回應。
不知過了多久,太後輕歎一聲,抬手輕輕敲了敲扶手,聲音低緩:
“你的心思,倒是與那位故人相似。”
她聲音極輕,仿佛在自言自語,語氣中帶著一絲遙遠的追憶。
蕭鈺抿了抿唇,沒有接話。
那位故人是誰?太後口中的這句話,又意味幾何?
她不知,也不敢問。
太後沉吟片刻,撩起珠簾,緩步走出。她看著眼前這個已然長大的少女,神色晦暗不明:
“蕭家的女兒長大了,倒是有幾分自己的執拗了。想當年,他也是同你這般……”
話音戛然而止。
蕭鈺微微一愣,抬頭望去,卻正對上太後一雙複雜的眼眸。那目光仿佛透過她,在看另一個人的影子,那人是誰,她一時間無法猜測。
但上位者的失態,僅是一瞬。太後很快收斂情緒,換上了慣有的沉穩與威嚴。
她輕輕拍了拍蕭鈺的手,語氣緩和:
“女大不中留。陛下跑來說,要你隨慎隱迎回人皇王靈柩,哀家本不答應的……不過,如今看來,怕是攔不住了。罷了,就給你個機會,協助此事。”
蕭鈺心中微微一震。
陛下親自去找太後,為她爭取隨行?
這件事,竟然需要太後點頭?
她還未反應過來,心中仍有諸多疑問未解。可就在這時:
咕嚕——
寂靜的殿內,驟然響起一聲極不合時宜的聲音。
蕭鈺微微一僵。
此時此刻,空曠的大殿、莊嚴的氛圍,讓這突如其來的肚鳴聲格外清晰。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蕭鈺:“……”
社死現場。
她不由得彆開視線,耳根子悄然發熱。
太後見狀,眼底閃過一絲笑意,隨即沒好氣地嗔道:
“跪了一上午,也不知道求饒。你這丫頭,真是越來越不懂事了。”
說著,轉頭吩咐素馨:“傳膳吧!再添一副碗筷,讓小廚房多做幾樣郡主愛吃的菜。”
素馨聞言,立刻領命:“是,奴婢這就去辦。”
蕭鈺怔了怔,抬眼看向太後。
後者見她愣住,微微一挑眉,佯裝不滿:
“愣著做什麼?還不快過來,難不成真要哀家請你用膳?”
蕭鈺一怔,隨即低低應了一聲,起身朝著案前走去。
心頭微微一暖。
此後無話,蕭鈺用過膳後,便返回了雲夢樓。
卻不知,她在太寧宮內的一番話,很快便傳到了遼太宗耶律堯骨的耳中。
“她當真是這樣說的?”
書案旁,耶律堯骨緩緩抬眸,目光微微一沉,帶著幾分詫異地望向跪伏在下首的宮人。
殿中燭火搖曳,案桌前站立的慎隱大人聞言,也忍不住微微側目,神色間透出幾分好奇。
宮人不敢怠慢,趕忙俯首答道:
“回陛下,確實如此。這是雲昭郡主在太後殿內的原話,一字不差。小人出來前,還特意與素馨姑姑核對過。太後當即便應允了郡主協助迎回人皇王靈柩之事,未曾有絲毫猶豫。”
聞言,耶律屋質忙不迭開口:
“太後此舉,想必是思念故人。臣此次前往,定會竭儘全力,妥善操辦此事。”
耶律德光卻微微蹙眉,指尖無意識地輕叩桌麵,旋即輕笑了一聲,意味不明地說道:
“母後恐怕不僅僅是思念故人這麼簡單……朕那位大哥,何以客死異鄉?嗬!”
他微微眯了眯眼,目光深邃,似是穿透了往昔的舊事,又似是在思索什麼。
“母後是想借此機會,敲打孟曉,讓她親眼去看看,看看她那‘仁心’的前車之鑒。讓她去碰壁,去犯錯……等到自己磕疼了,才知道回來。”
殿內沉寂片刻,唯有燭焰微微跳躍,將他嘴角那抹冷淡的笑意映得愈發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