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陽一聲吩咐,公主府的車夫就把她的朱輪車趕到了正門口。
“王爺,奴才扶您上去。”
張守勤聲音發緊,叫上一名王府侍衛,兩人合力將虛弱的鎮南王扶上了馬車。
鳳陽的朱輪車華貴又寬敞,裡麵還有一個紅泥小爐,爐子上溫著茶水,點心、瓜果、水盆等等一應俱全。
鳳陽身邊的老嬤嬤也上了馬車,給他們打了一盆水,並沏了茶,就下去了。
張守勤將巾帕用水沾濕,給鎮南王擦去了嘴角的血痕,關切地問道:“王爺,您覺得怎麼樣?”
他一邊問,一邊小心翼翼地給他撫胸順氣。
“本王沒事。”鎮南王擺了擺手。
他已經稍微緩了過來,隻是神情萎靡,平日裡銳利深沉的眼眸此刻變成晦暗的灰色,似乎精神氣一下子全散了。
從鎮守一方的梟雄,變成了一個普通的老者。
“守勤,你說,王妃死前是不是很恨本王?”他的聲音略有些嘶啞,隱藏不住的悲愴,“所以,這些年她從來不曾入本王的夢……”
“怎會呢!”張守勤忙安慰鎮南王,仔細地試了試茶水的溫度,將茶杯遞給了他,“王妃在世時與您一向鶼鰈情深,怎麼可能恨您呢?”
“鳳陽大長公主殿下是在與您說氣話呢。”
鎮南王苦笑了一聲,一手拿起茶杯,將溫茶水一飲而儘,也將滿嘴的血腥味與苦澀統統咽下。
沒一會兒,馬車外就傳來了淩亂急促的腳步聲。
有人喊著:“華老太醫來了!”
華老太醫很快在老嬤嬤的引領下上了馬車,給鎮南王探了脈後,道:“王爺這是鬱結於心,導致肝氣不舒,瘀血阻滯,才會吐血。”
“無妨,吐出了淤血,反而是好事。”
“王爺,下官這就給您針灸……”
華老太醫摸出了隨身帶的針包,取了幾枚針,連取幾個大穴……
“那就勞煩太醫為王爺施針了。”張守勤如釋重負,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鎮南王恍然未聞般,心事重重地挑起了一側窗簾,朝蕭府的正門口望去。
不遠處,蕭無咎正在與鳳陽說話,三言兩語,便引得一向持重的鳳陽笑開了花,看著他的表情分外慈愛,完全把他當成了自家子侄。
看著這兩人相談甚歡的樣子,鎮南王一時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十五歲少年時,他遠遠地看到鳳陽與女扮男裝的尉遲錦言笑晏晏的一幕。
那時候的尉遲錦才十四歲,雌雄莫辨,立如芝蘭玉樹,笑如朗月入懷。
讓他隻看了一眼,便從此移不開眼了!
這一瞬,眼前的蕭無咎仿佛與當年的尉遲錦重疊在了一起……
鎮南王的心口又開始發悶。
這孩子平日裡清清冷冷,看著難以接近,是因為他蓄意地拒人於千裡之外。
隻要他願意,他就可以像此刻這般長袖善舞,八麵玲瓏,進退有度;
隻要他想,他可以討任何人的歡心。
唯獨對待自己,他渾身是刺,惡言相向——他恨著自己!
這時,鳳陽與馬車內的鎮南王對視了一眼,輕輕拍了拍蕭無咎的肩膀,說:
“阿咎,這邊的事你彆管了,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賓客們還在等著你去敬酒呢。彆讓不相乾的人壞了你的好日子。”
“改日,我再請姑母喝酒。”蕭無咎微微一笑,從善如流地走了。
從頭到尾,蕭無咎都不曾往鎮南王這邊望過一眼。
鎮南王心如絞痛,凝望著蕭無咎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口。
他太過專注,乃至全然沒注意到馬車外的顧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眼神一點點地變得越來越陰鷙……
顧湛的雙手在袖中緊緊地攥成了拳。
自找回蕭無咎後,父王的心中還有他這個世子嗎?!
“世子爺,”旁邊,他的小廝樂川驚呼道,“您左臂的傷口裂了……”
顧湛低頭去看,這才發現左臂下一點點地滲出鮮血,染紅了袖子。
“無妨,小傷而已。”顧湛勉強露出識大體的笑容,“先讓太醫救治父王要緊。”
這時,候在馬車邊的老嬤嬤在顧湛身邊走過,走到鳳陽那邊,轉述了華老太醫的話。
聽說鎮南王沒事,鳳陽心裡其實鬆了口氣。
顧策再不成器,也是她弟弟,更是朝中重臣——大裕已經失去了景如焰,南疆不能再沒有顧策。
瞥了一眼一旁故作淡然實則陰翳的顧湛,鳳陽暗暗搖頭,忍不住擔心:將來顧策西去,顧湛這庸才守得住南疆嗎?!
但她麵上依然噙著一抹譏誚的笑容,淡淡道:“禍害遺萬年。”
華老太醫給鎮南王施了針,又交代了一番醫囑,提醒鎮南王他情誌內傷,這段時日忌大怒、大喜、大悲,必須戒酒,要好好休息。
等華老太醫從車上下來,鳳陽便上了朱輪車,坐在了鎮南王的對麵。
張守勤忙給鳳陽也沏了杯茶。
“我送你回去。”鳳陽以不容拒絕的口吻說,眼神複雜地看著眼前似乎陡然老了好幾歲的六皇弟。
鎮南王苦笑了一聲:“皇姐,你放心,我不會再硬闖蕭府了。”
“我之前一心想讓這孩子認祖歸宗,許是我太一廂情願了……”
“過兩日,我就啟程回南疆。”
鎮南王執起茶杯,發泄似的一口飲儘。
鳳陽瞥了一眼馬車外的顧湛,華老太醫正在幫他重新包紮左臂的傷口。
她意味深長道:“你肯放過無咎最好……我就怕‘有的人’不肯死心。”
鳳陽指的是白側妃與顧湛母子,而聽在鎮南王耳裡,隻以為她在說白側妃。
“白氏今天大鬨喜堂了?”鎮南王問。
鳳陽當然不會替白側妃與世子妃藏著掖著,將事情的經過大致說了一遍。
“我已經讓人將她們婆媳送回王府了。”
“你要回南疆,就快點回去,順便把阿錦的嫁妝整理‘清楚’了,早些物歸原主。”
“老六,你總不會貪阿錦那點嫁妝吧?”
最後的那句話帶了點戲謔,一點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