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奧診所的icu等候室裡,江鳳盯著牆上不斷跳動的電子鐘,數字從03:47變成03:48。七十二小時了,江陽自從那次突發心衰後,一直處於藥物誘導的昏迷狀態。
"江女士。"主治醫生推門進來,白大褂上沾著咖啡漬,"基因比對結果出來了。"
江鳳機械地接過文件夾,眼前卻浮現出三天前那個混亂的夜晚——江陽玩著積木突然麵色發青,監護儀刺耳的警報,醫護人員衝進病房還有那通被打斷的視頻電話。
"您看起來很疲憊。"醫生遞給她一杯水,"需要我解釋報告嗎?"
江鳳直接翻到最後一頁的結論欄:"排除韓東來先生生物學父親身份,匹配度0。"意料之中的結果,卻還是讓她的手指微微發抖。
"孩子的生父"醫生謹慎地問,"有其他線索嗎?"
江鳳合上文件:"這不重要。現在隻關心治療方案。"
"我們聯係了波士頓兒童醫院的專家。"醫生調出平板電腦上的資料,"針對這種特定基因突變,有種實驗性基因編輯療法"
門突然被推開,護士急匆匆進來:"江律師,孩子醒了!要見'爸爸'"
江鳳的鋼筆掉在地上,墨水濺在鋥亮的皮鞋上。六年了,江陽從未在病中要見那個"不存在"的父親。
icu裡,江陽的小臉在氧氣罩下顯得更蒼白了。看到江鳳,孩子虛弱地伸出手:"媽媽爸爸呢?"
江鳳握住那隻插滿管線的小手:"爸爸在中國工作,記得嗎?"
"不是"江陽搖頭,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另一個爸爸"
監護儀上的心率突然加快。醫生連忙上前:"江女士,孩子現在不能激動。"
江鳳俯身在女兒耳邊:"寶貝,告訴媽媽,什麼另一個爸爸?"
"電電視裡"江陽的聲音細如蚊呐,"他說是我爸爸"
護士遞過平板電腦:"今早的財經新聞,孩子可能看到了。"
屏幕上,一位亞裔企業家正在紐約證券交易所敲鐘,標題赫然寫著《華裔科技新貴馬克·陳旗下公司io》。江鳳盯著那張棱角分明的臉,突然如遭雷擊——六年前那個雨夜,送她回家的不隻有韓東來,還有這位韓東來的大學室友馬克!
"立刻聯係這個人。"江鳳把電腦塞給護士,"就說就說江陽需要他。"
走出icu,江鳳的手抖得幾乎拿不住手機。電話接通後,韓東來的聲音帶著明顯的疲憊:"江陽怎麼樣了?"
"穩定了。"江鳳深吸一口氣,"東來,記得馬克·陳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我大學室友?怎麼突然"
"江陽是他的孩子。"
電話裡傳來杯子打翻的聲音。江鳳能想象韓東來此刻的表情——就像她今早看到基因報告時一樣,震驚、困惑,繼而恍然大悟。
"那晚他也在我家?"
"你喝斷片了。"江鳳苦笑,"是他送我回公寓的。"
又是一陣沉默。江鳳聽見電話那頭春花的輕聲詢問,然後是韓東來沉重的呼吸聲。
"需要我聯係他嗎?"韓東來終於開口,"我們還有聯係。"
"不必了。"江鳳望向icu的方向,"他已經在紐約了。"
掛斷電話,江鳳靠在冰冷的牆上,雙腿發軟。六年來的謎團終於解開,卻帶來更複雜的問題——如何告訴江陽?如何麵對馬克?還有,如何向韓東來解釋這個荒謬的誤會?
護士站的電視正在重播那則新聞。鏡頭拉近,馬克·陳手腕上的表帶清晰可見——那是江鳳六年前送出的生日禮物,當時一起買的另一塊,至今還戴在韓東來手上。
幸福村這邊,韓東來放下手機,麵前的茶水已經涼了。春花擔憂地看著他:"怎麼了?"
"江陽的生父找到了。"韓東來揉了揉太陽穴,"是我大學室友馬克。"
"馬克·陳?"春花瞪大眼睛,"那個科技公司老板?"
韓東來點點頭,思緒飄回六年前——畢業五周年聚會,他帶著剛通過司法考試的江鳳參加,馬克也在。那晚雨很大,江鳳喝醉了,他本想送她回家,但臨時被導師叫走
"所以你從沒"春花欲言又止。
"我一直以為"韓東來苦笑,"那晚隻有我和江鳳。"
窗外,晨光灑在幸福河上,波光粼粼。兩個孩子昨晚被長慶接走了,說是要讓大人好好休息。此刻這難得的安靜,反而讓韓東來感到一絲不真實。
"現在怎麼辦?"春花輕聲問。
"等江鳳消息。"韓東來站起身,"我們還有王建軍要對付。"
村委會的臨時會議上,王建軍的氣焰明顯弱了不少。金萍抱著嬰兒坐在角落,眼睛紅腫得像桃子。
"建軍啊,"周廳長推過去一份文件,"看看這個。"
王建軍掃了一眼,臉色大變:"這這不可能!"
"金靈提供的錄像帶。"韓東來冷靜地說,"你收受水泥廠賄賂的鐵證。"
"那是栽贓!"王建軍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金萍突然開口:"建軍,認了吧。"她的聲音很輕,卻讓丈夫像被紮破的氣球般癟了下去,"為了孩子"
會議室一時安靜得可怕。王建軍的目光在妻子懷裡的嬰兒和周廳長之間來回遊移,最後落在韓東來身上:"你們贏了。"他嘶啞地說,"但彆高興太早,這事沒完!"
王建軍摔門而去後,金萍突然跪在地上:"周書記,韓主任,我對不起大家"
"快起來。"周廳長連忙攙扶,"你和你弟弟都是好樣的。"
韓東來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是江鳳發來的照片——病床上的江陽舉著個平板電腦,屏幕上是馬克·陳的臉。孩子笑得那麼開心,連氧氣罩都擋不住。
"匹配成功了?"韓東來回複道。
江鳳的回複很快:"9999。更驚人的是,他的家族有相同基因突變,但從未發病——他們有天然抗體!"
韓東來把消息給春花和周廳長看。老人激動得胡子直抖:"天意啊!這是天意!"
"什麼天意?"金萍不解地問。
周廳長笑而不答,隻是輕輕拍了拍韓東來的肩膀:"東來啊,這下你可以放心了。"
但韓東來心裡清楚,血緣的謎團解開了,情感的糾葛卻遠未結束。六年來的父女之情,豈是一紙基因報告能否定的?
傍晚時分,韓東來獨自來到幸福河邊。春汛將至,河水湍急渾濁,卷著枯枝敗葉奔流不息。他掏出手機,猶豫再三,還是撥通了馬克的視頻電話。
屏幕上的馬克比新聞裡看起來更疲憊,背景是醫院的走廊:"東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
"江陽怎麼樣?"韓東來直接問。
"好多了。"馬克把鏡頭轉向病房,江陽正坐在床上玩拚圖,小臉有了血色,"醫生說我的抗體基因可以幫她"
"那就好。"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大學時代,他們是睡上下鋪的兄弟;畢業後,馬克去了矽穀創業,韓東來回到縣城;如今,他們因為一個孩子被命運重新連接,卻再也回不到從前。
"東來,我"
"好好照顧她們。"韓東來打斷他,"江鳳很要強,但這些年她不容易。"
掛斷電話,韓東來在河邊坐到夜幕低垂。手機亮起,是江陽發來的塗鴉——四個小人手拉手,旁邊歪歪扭扭地寫著"daddy1"和"daddy2"。
回村的路上,韓東來遇到了匆匆尋來的春花。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像星星:"東來!金萍生了!"
"不是才出月子"
"是金靈!"春花拽著他就跑,"他在縣醫院,重傷!"
縣醫院急診室外,金萍哭成了淚人。原來王建軍離開村委會後,直接去找了出獄後一直躲藏的小舅子。兩人在廢棄水泥廠發生爭執,王建軍失手將金靈推下攪拌台。
"建軍已經被警方控製了。"派出所長告訴韓東來,"金靈昏迷前說有東西要交給路支書。"
重症監護室裡,金靈渾身插滿管子,奄奄一息。看到春花,他艱難地動了動手指。護士會意,從床頭櫃取出個密封袋。
"他說這是全部真相"金靈的聲音微弱如蚊呐,"對不起姐"
袋子裡是盤老式磁帶和一本發黃的日記本。韓東來翻開扉頁,心跳驟然加速——這是他父親的筆跡!
回村的車上,兩人借著閱讀燈瀏覽日記內容。1992年5月12日的記錄讓韓東來踩下急刹:
"周技術員今天來找我,說馬淑芬懷孕了。縣裡正在考察他升副科,這事若傳出去我提議送她去鄰縣親戚家暫住,但淑芬堅決要生下孩子"
往後翻,關鍵幾頁被撕掉了,直接跳到6月8日:
"孩子早產,淑芬大出血。周技術員在省城學習,趕回來時已經孩子情況也不好,醫生說要特殊護理"
最後一頁是6月15日:
"今天把淑芬的孩子送到鄰縣福利院。老周給了五百元營養費,我偷偷添了二百。這孩子耳朵後有片紅印,跟老周手上的疤一模一樣"
韓東來和春花對視一眼,同時想到了江陽的胎記。原來周廳長和馬淑芬的故事,遠比他們知道的更加曲折。
磁帶是老式錄音機錄製的,村委會那台古董錄音機居然還能用。沙沙的雜音後,傳出王建軍的聲音:
"錢我收了,但水泥廠環評必須過什麼汙染?那幫泥腿子懂個屁!老周?他馬上調省裡了,管不著這攤"
錄音清晰地記錄了王建軍受賄和指使偽造環評的全過程。日期是馬淑芬去世前一周,證明周廳長當時確實不知情。
"這足夠洗清周叔的嫌疑了。"春花長舒一口氣。
"但改變不了他拋下馬淑芬的事實。"韓東來輕聲說,"有些錯,即使用一生也彌補不完。"
夜深了,兩人並肩走在回村的路上。星光灑在幸福河上,泛起細碎的銀光。韓東來的手機突然響起,是江鳳發來的最新消息:
"馬克的抗體基因匹配成功,醫生製定了治療方案。江陽問我:'我還能回去看爸爸1和姑姑嗎?'——我該怎麼回答?"
韓東來把手機遞給春花。月光下,他看見春花的眼淚滴在屏幕上,模糊了那些小小的字母。
"告訴她"春花哽咽道,"我們永遠等她回家。"
遠處,產業園的燈光依然明亮,像一座永不熄滅的燈塔。無論經曆多少風雨,無論隱藏多少秘密,這片土地和這裡的人們,終將在歲月的長河中,找到屬於自己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