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農科院的任命書送到幸福村這天，正值立春。韓東來站在新建的流域農業示範中心樓頂，望著遠處六個縣的衛星圖，手指無意識摩挲著燙金的任命文件——"韓東來同誌任省農業科學院副院長（正處級），分管鄉村振興示範項目"。
"韓院長，開會了！"秘書小跑過來，遞上平板電腦，"各示範點視頻連線已準備就緒。"
會議室裡，六個屏幕同時亮起，各示範點的負責人齊刷刷起立。韓東來剛要說話，手機震動起來——是春花的消息："江陽發燒了，縣醫院查不出原因，正轉往省兒童醫院。"
他的手指在鍵盤上懸停了幾秒，最終回複："會議結束馬上來。"然後深吸一口氣，點開t："今天我們討論數字化農業平台建設"
兩小時的會議壓縮成一小時。散會後，韓東來匆匆跳上車，發現春花已經發了十幾條消息。最新一條是："江鳳從紐約飛回來了，說要帶江陽去美國檢查。"
省兒童醫院病房外，江鳳正用英語和幾位專家激烈討論，白大褂下露出西裝套裙的衣角，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急促的節奏。春花抱著江陽的病曆坐在長椅上，眼圈通紅。
"怎麼回事？"韓東來蹲下身。
春花遞過檢查單："心肌酶譜異常醫生說可能是"她的聲音哽住了。
韓東來盯著那些晦澀的醫學術語，突然注意到一行小字："家族遺傳性心肌病待排"。
"馬淑芬"他猛地抬頭，正好對上江鳳投來的目光。女律師的眼神銳利如刀，卻藏著掩不住的恐懼。
專家會診持續到深夜。最終結論是"疑似輕度心肌炎，不排除遺傳因素，建議基因檢測"。
"我已經聯係了梅奧診所。"江鳳收拾著文件，"明天就帶江陽走。"
"這麼快？"春花抓住江鳳的手腕，"要不要再"
"紐約有最先進的心臟基因檢測。"江鳳抽回手，語氣不容置疑，"我是她母親，有權決定。"
走廊一時安靜得可怕。韓東來看著兩個女人對峙——一個是在法庭上所向披靡的律師，一個是在田間地頭摸爬滾打的村支書，此刻卻為了同一個孩子劍拔弩張。
"我跟你們一起去。"他突然說。
江鳳和春花同時轉頭看他。
"我去請假。"韓東來掏出手機，"流域項目可以遠程"
"不行。"江鳳斷然拒絕，"你剛上任，不能撂挑子。"她看了眼春花，"路春花也留下，產業園馬上要接待世行考察團。"
春花剛要反駁，病房門開了。江陽穿著過大的病號服走出來，小臉蒼白："爸爸，姑姑，不要吵架"
孩子的話像一盆冷水澆滅了火藥桶。江鳳蹲下身抱住女兒，肩膀幾不可察地顫抖。韓東來注意到她後腦勺有幾根明顯的白發——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女律師，終究也被歲月留下了痕跡。
最終妥協方案是：江鳳帶江陽去美國檢查，韓東來和春花留下處理工作，視檢查結果再決定是否前往。
送走江鳳母女後，韓東來和春花站在機場停車場，春日的陽光照得人睜不開眼。
"回村嗎？"韓東來問。
春花搖搖頭："先去趟縣醫院，調馬淑芬的舊病曆。"
縣醫院檔案室灰塵撲鼻。泛黃的病曆本上，"馬淑芬，女，23歲，先天性心臟病，產後心衰死亡"幾個字刺痛了韓東來的眼睛。更令人震驚的是附頁上的家族史記載："其母及外祖母均死於心臟病，建議後代定期檢查"。
"周叔知道嗎？"春花輕聲問。
"應該知道。"韓東來合上病曆，"所以他一直"
"所以他才堅持讓江陽繼承股份。"春花接上他的話，"給孩子留條後路。"
回村的路上，春花的手機響個不停。金萍彙報說世行考察團提前到了；富貴說新栽的太空蔬菜出了問題；長慶則支支吾吾提到金靈的出獄手續在辦了
"先處理哪個？"韓東來打著方向盤問。
"蔬菜。"春花不假思索，"民以食為天。"
大棚裡的景象讓人心驚——新培育的太空番茄大麵積枯萎，葉片上布滿詭異的黑斑。技術員急得團團轉："昨天還好好的！"
春花蹲下身，手指輕撚病葉："不是病害。"她突然湊近聞了聞，"有股藥味"
"除草劑！"韓東來和富貴異口同聲。
監控錄像很快鎖定了嫌疑人——一個戴鴨舌帽的瘦高男子，淩晨三點翻牆進入大棚。畫麵模糊，但那走姿韓東來一眼就認出來了：金靈。
"要報警嗎？"富貴問。
春花咬著嘴唇："先彆等江陽的檢查結果出來再說。"
韓東來明白她的顧慮——金靈畢竟是金萍的弟弟，而金萍現在正懷著二胎。
世行考察團的接待被迫移到未受汙染的草莓大棚。金萍挺著孕肚講解時，完全不知道自家弟弟乾的好事。看著她自豪地介紹無土栽培技術，韓東來和春花交換了一個複雜的眼神。
晚上，韓東來獨自在辦公室整理流域項目資料，視頻通話突然彈出。屏幕上的江陽躺在病床上，小臉蒼白但帶著笑："爸爸！看！"她舉起一幅畫，上麵是四個小人手拉手站在向日葵田裡。
"醫生怎麼說？"韓東來輕聲問江鳳。
"初步診斷是基因突變導致的心肌病。"江鳳的聲音透著疲憊，"比馬淑芬的輕很多，但需要終身服藥和定期檢查。"
韓東來的手緊握成拳："預後呢？"
"控製得好不影響正常生活。"江鳳揉了揉太陽穴，"就是不能劇烈運動"
視頻那頭突然傳來江陽的抗議："我要跳舞！要踢球！"
"可以跳慢舞。"江鳳柔聲哄道，"媽媽教你華爾茲。"
看著母女倆的互動，韓東來胸口發緊。他想起馬淑芬早逝的生命，想起周廳長隱忍的父愛，想起江鳳獨自撫養孩子的堅持這條血脈傳承的不僅是基因，還有無法割舍的親情與責任。
掛斷電話，韓東來發現春花站在門口，手裡端著兩杯熱牛奶。
"有消息了？"
"嗯。"韓東來簡要轉述了診斷結果，"不算太糟。"
春花把牛奶遞給他："金萍剛才找我，說金靈想見我們。"
"什麼時候？"
"明晚，在廢棄的水泥廠。"
韓東來皺眉："為什麼在那兒？"
"他說"春花咬了咬嘴唇，"有些東西要給我們看。"
廢棄的水泥廠陰森如鬼域。夜風吹過破敗的廠房，發出嗚嗚的哀鳴。韓東來和春花打著手電筒，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約定的地點。
金靈從陰影裡走出來時，韓東來幾乎認不出他了——曾經的囂張氣焰蕩然無存，佝僂著背像個老頭。
"錄像帶。"他直接遞過個塑料袋，"當年鎮裡那些人怎麼坑我姐夫的，全在裡麵。"
春花警惕地接過："為什麼現在拿出來？"
"贖罪。"金靈的聲音嘶啞，"我外甥女那孩子沒事吧？"
韓東來和春花對視一眼。看來金萍已經告訴他了。
"需要終身治療。"韓東來直言不諱，"就像你姐姐的第二個孩子，也可能"
金靈突然跪倒在地，額頭抵著冰冷的水泥地麵："我不是人！但我姐夫更不是東西！他早知道有遺傳病，還讓我姐"
春花的手電筒光劇烈晃動。韓東來扶住她，感覺她的身體在微微發抖。
"產業園的事"
"不是我乾的！"金靈猛地抬頭，"我承認翻牆進去了，但那些藥不是我灑的！"
"那是誰？"韓東來厲聲問。
金靈的眼神飄忽起來："有人不想讓你們好過"
話沒說完，遠處突然傳來引擎聲。一束強光掃過廠房，金靈像受驚的兔子般跳起來，轉眼消失在黑暗中。
回村的路上，韓東來和春花反複查看那盤錄像帶。模糊的畫麵裡，幾個鎮乾部正在分錢，其中就有金萍的丈夫——當時的鎮企業辦主任。
"難怪金靈說他知道遺傳病"春花的聲音發抖，"這些夠判幾年？"
"至少十年。"韓東來握緊方向盤，"但金萍"
車停在村委會門口，兩人都坐著沒動。月光透過車窗照在春花臉上，韓東來看見她眼中有淚光閃動。
"先彆告訴金萍。"她最終說，"等孩子生下來"
韓東來點點頭，伸手擦去她臉上的淚水，腦海裡閃過那年他轉學時，小春花滿臉淚光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