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羅奧圖的陽光透過白色紗簾灑進臥室,韓東來被一陣細碎的響動驚醒。睜開眼,江陽正踮著腳試圖夠門把手,小辮子翹得老高。
"想去哪,小淘氣?"韓東來一把抱起女兒。
"surrise!"江陽神秘兮兮地捂住他的眼睛,小手帶著草莓味的牙膏香。
被女兒拽到廚房,韓東來愣住了——餐桌上擺著煎糊的雞蛋、烤焦的麵包和一杯橙汁,春花係著圍裙站在一旁,臉上還沾著麵粉。
"生日快樂!"春花和小剛異口同聲。江陽已經爬上椅子,獻寶似的舉起一張手工賀卡,上麵畫著四個歪歪扭扭的小人,背景是金色的向日葵田。
韓東來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來美國兩個月,他完全沉浸在伯克利緊張的課程中,幾乎忘了這回事。
"江律師半夜打電話提醒的。"春花給他倒了杯咖啡,"小剛五點就爬起來幫忙了。"
小剛驕傲地挺起胸:"我打雞蛋!"
早餐雖然慘不忍睹,但韓東來吃得津津有味。窗外的橡樹沙沙作響,陽光在餐桌上跳躍,恍惚間他有種錯覺——這就是他們本該擁有的日常。
"今天有什麼安排?"他問。
"江律師說要視頻。"春花擦了擦江陽沾滿果醬的小臉,"然後帶你去個地方。"
視頻接通時,江鳳正在紐約的法庭外。她身後是巍峨的法院大樓,一身利落的職業裝,頭發比上次見麵時長了不少。
"生日快樂。"她簡短地說,眼睛卻盯著春花懷裡的江陽,"寶貝,想媽媽了嗎?"
"想!"江陽對著手機猛親,"媽媽看!"她把賀卡貼在鏡頭上,"爸爸!姑姑!哥哥!我!"
江鳳的表情柔和下來:"畫得真好。"她轉向韓東來,"課程還跟得上嗎?"
"勉強。"韓東來苦笑,"比種地難多了。"
"活該。"江鳳嘴角微揚,"路春花,你答應我的論文"
"寫完了!"春花急忙保證,"昨晚剛發給導師。"
掛斷前,江鳳突然說:"下周我回來住幾天。"她頓了頓,"帶了些資料關於領養手續的。"
屏幕黑了好一會兒,韓東來才回過神。春花正忙著收拾餐具,耳根卻紅得透明。
江鳳說的"地方"原來是斯坦福兒童醫院。站在醫院大廳,韓東來不解地問:"來這乾什麼?"
"複查。"春花輕聲道,"江陽每年都要做心臟檢查。"
韓東來的心猛地揪緊。他這才注意到醫院指示牌上"先天性心臟病中心"幾個字。
檢查持續了整個上午。當醫生宣布"一切正常"時,韓東來才發現自己的襯衫後背全濕透了。
"她很健康。"醫生翻著病曆,"不過家族病史還是要重視。"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韓東來一眼,"特彆是父母雙方"
回程的車上,江陽已經在安全座椅裡睡著了。春花握著方向盤,突然說:"江鳳從沒告訴過你?"
"什麼?"
"馬淑芬是死於先天性心臟病並發症。"春花的聲音很輕,"江陽的病情比她外婆輕得多,但還是需要定期檢查。"
韓東來望著後視鏡裡女兒熟睡的小臉,胸口像壓了塊石頭。陽光透過車窗照在江陽臉上,那個楓葉狀的胎記此刻格外明顯。
"周叔知道嗎?"
"知道。"春花歎了口氣,"所以他堅持要江陽繼承產業園股份——給孩子留條後路。"
傍晚,韓東來坐在江鳳家的陽台上批改作業。伯克利的課程比他想象的難得多,特彆是全英文的案例分析,常常熬到淩晨。
"需要幫忙嗎?"春花端來一杯茶,在他身旁坐下。
韓東來揉著太陽穴:"這個'農業產業化中的利益分配機製'"
"用我們村做例子啊。"春花自然地接過電腦,"合作社的股權結構、分紅機製、再投資比例"
她邊說邊打字,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韓東來望著她專注的側臉,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他們也是這樣擠在路家的炕桌上寫作業,春花總能把複雜的數學題講得通俗易懂。
"好了!"春花按下保存鍵,"保證a+。"
陽台門突然被推開,小剛和江陽衝進來,一人舉著一幅畫:"爸爸姑姑看!"
小剛畫的是幸福村的產業園,江陽則畫了帕羅奧圖的家——兩個孩子在畫紙角落都加了備注"我們的家"。
夜深了,安頓好兩個孩子,韓東來發現春花獨自站在陽台上。加州的夜空繁星點點,遠處舊金山灣區的燈火像散落的鑽石。
"想家了?"他走到她身旁。
春花點點頭:"富貴說新栽的太空向日葵開花了,金萍的兒子會叫媽媽了"她的聲音有些哽咽,"我們錯過了好多。"
韓東來輕輕攬住她的肩膀。春花的身體僵硬了一瞬,隨即放鬆下來,頭靠在他肩上。
"很快就能回去了。"他安慰道,"再堅持一個月。"
"我不是後悔"春花仰頭看著星空,"隻是有時候想,如果當年"
"沒有如果。"韓東來打斷她,"就像種地,錯過了播種期就等下一季,重要的是不荒廢土地。"
春花撲哧笑了:"你現在說話像長慶叔。"
月光下,兩人相視而笑。二十年的光陰在這一刻仿佛從未存在,他們還是那兩個在幸福河邊許願的少年,隻是眼中的星光比當年更加明亮。
江鳳周末回來時,帶了一堆文件和禮物。兩個孩子撲進她懷裡,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韓東來和春花識趣地退到廚房準備晚餐。
"領養文件我看了。"春花切著菜小聲說,"有個問題"
"小剛的監護權?"韓東來猜到了她的顧慮。
"嗯。長慶叔年紀大了,萬一"
"我問過周叔。"韓東來翻炒著鍋裡的青椒,"他說可以走特殊程序,畢竟小剛的父母都已經"
鍋鏟碰撞聲中,兩人默契地分工合作。江鳳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抱著手臂看他們:"配合得不錯嘛。"
晚餐是中西合璧的家宴。江鳳開了瓶紅酒,給每個人都倒了一點,包括兩個孩子杯底的"嘗嘗味"。
"先說正事。"她取出文件夾,"領養手續基本辦妥了,隻差最後簽字。"她看向韓東來和春花,"你們確定要共同監護?"
"確定。"兩人異口同聲。
江鳳的眼神在兩人之間來回掃視:"即使你們不是夫妻?"
餐桌一時安靜得可怕。小剛和江陽正專心對付餐盤裡的雞翅,刀叉碰撞聲格外刺耳。
"加州承認多種形式的家庭關係。"江鳳打破沉默,"包括共同監護的非婚伴侶。"
春花的臉紅得像盤子裡的番茄。韓東來清了清嗓子:"我們"
"不用現在回答。"江鳳優雅地切著牛排,"文件有一年有效期。"
飯後,兩個孩子纏著江鳳講故事。韓東來和春花在廚房洗碗,水聲掩蓋了客廳的歡聲笑語。
"她在試探我們。"春花低聲道。
"不,她在給我們選擇。"韓東來關上水龍頭,"就像她當年選擇獨自生下江陽。"
窗外,加州的月光溫柔地籠罩著白色小樓。三個大人和兩個孩子,在這個奇妙的夜晚,組成了一個非傳統卻充滿愛的"家庭"。
周一清晨,江鳳又要飛往紐約。臨行前,她把韓東來叫到花園:"產業園的股份安排,我做了些調整。"
"什麼調整?"
"5給江陽,5給小剛。"江鳳看著正在草坪上追逐的兩個孩子,"這樣才公平。"
韓東來一時語塞。江鳳整理著西裝袖口:"路春花知道嗎?"
"知道。"韓東來點頭,"她說應該的,畢竟"
"畢竟什麼?"
"畢竟都是我們的孩子。"韓東來直視江鳳的眼睛,"我和春花的。"
江鳳的表情出現一絲裂縫,但很快恢複如常:"照顧好他們。"她拎起公文包,"也照顧好你自己。"
伯克利的課程進入尾聲,韓東來的論文《中國鄉村合作社的治理結構創新》意外獲得教授青睞,被推薦參加全美農業經濟學會年會。
"你要出名了!"春花比他還興奮,連夜幫他修改t,"史密斯教授說這可能引起國際關注!"
演講當天,韓東來站在講台上,看著台下不同膚色的學者,突然發現最後一排坐著個熟悉的身影——江鳳!她應該是剛下飛機,還拖著行李箱,卻坐得筆直,像個驕傲的家長。
"幸福模式的核心在於平衡發展與保護、效率與公平。"韓東來的聲音越來越自信,"它不是放之四海皆準的模板,而是一種因地製宜的思路"
問答環節,一位非洲學者舉手:"韓先生,您認為這種模式在發展中國家複製的關鍵是什麼?"
"人。"韓東來不假思索,"找到那個願意紮根土地、又能聯通世界的人。"他的目光掃過台下的江鳳和站在側門的春花,"幸運的是,我們找到了。"
會後,江鳳帶他們去了家高級餐廳慶祝。江陽穿著小禮服,像模像樣地用著刀叉;小剛則對餐前麵包籃情有獨鐘,一口氣吃了三個。
"論文引起了不少關注。"江鳳抿了口紅酒,"世界銀行有個鄉村振興項目在找顧問。"
"我們很快要回國了。"春花急忙說。
"年薪二十萬美元。"江鳳補充,"全球辦公,每年三個月帶薪休假。"
餐桌上一時安靜下來。小剛和江陽正在分享一份冰淇淋,完全沒注意大人們複雜的眼神。
"謝謝,但是"韓東來握住春花的手,"我們已經答應周叔接手流域項目。"
江鳳點點頭,似乎早料到這個回答:"文件我放書房了。"她擦了擦嘴角,"簽不簽隨你們。"
回帕羅奧圖的路上,江陽在車裡睡著了。春花抱著女兒,輕聲問:"後悔嗎?"
"不後悔。"韓東來看著後視鏡裡江鳳的車燈,"有些選擇,早該做了。"
最後一晚,韓東來在書房簽完了所有文件——拒絕世行的信、接受省農科院聘用的確認函,還有那份共同監護協議。
春花推門進來,手裡拿著兩杯熱牛奶:"孩子們睡了。"
"簽好了。"韓東來遞給她文件,"看看還有什麼遺漏。"
春花仔細檢查著,突然停在一頁紙上:"這個"
那是份加州特有的"家庭伴侶關係聲明",不同於婚姻,但賦予伴侶部分法律權利。
"江鳳放的?"
"不,是我要的。"韓東來直視她的眼睛,"如果你願意"
春花的手微微發抖,牛奶在杯中蕩起細小的波紋。窗外的橡樹沙沙作響,仿佛二十年前幸福河畔的那棵老柳樹。
"不是為了孩子?"她輕聲問。
"為了我們。"韓東來握住她的手,"為了這錯過的二十年。"
牛奶杯被放在桌上,發出輕微的碰撞聲。春花的眼淚無聲滑落,但嘴角卻揚起明亮的笑容:"等回國後"
"嗯?
"我們去領證吧。"春花的聲音輕得像羽毛,"真正的那個。"
月光透過窗戶照在交握的兩隻手上,一枚簡單的銀戒在春花指間閃爍——那是韓東來用第一筆伯克利獎學金買的,樸素,卻足夠堅固,就像他們曆經風雨卻愈發堅定的感情。
回國航班上,兩個孩子興奮得睡不著,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韓東來和春花坐在後排,十指相扣。
"江鳳說下周回來參加產業園周年慶。"春花靠在他肩頭,"帶了個美國投資團。"
"周叔退休後反而更忙了。"韓東來笑道,"天天在流域六個縣轉悠。"
飛機穿過雲層,陽光突然傾瀉而入。小剛和江陽同時驚呼,兩張小臉貼在舷窗上,金色的光芒為他們鍍上一層光暈。
春花望著這景象,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埋下的那個許願瓶。那時的他們,一個想去外麵的世界,一個想留在熟悉的家鄉。如今看來,他們都實現了願望,又超越了願望——根,深紮在幸福村的土壤裡;枝葉,卻舒展到了更廣闊的天空。
韓東來似乎讀懂了她的思緒,輕輕捏了捏她的手。無需言語,二十年的默契已說明一切。飛機繼續向前,穿過雲海,飛向他們共同建設的家園,和那個充滿希望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