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訂單到貨的那天,幸福村下了入秋後的第一場雨。韓東來站在新建的廠房門口,看著工人們將一桶桶向日葵精油裝車,雨水順著嶄新的"幸福農產品加工廠"招牌滑落,在水泥地上彙成細流。
"第三車了!"富貴小跑過來,雨衣帽簷滴著水,"那個德國佬又追加了五百公斤!"
韓東來看了眼發貨單,數字後麵的歐元符號讓他恍惚了一瞬。半年時間,從被汙染的荒地到出口創彙,這轉變快得像場夢。
"路支書呢?"他問。
"在育苗棚跟技術員吵架呢。"富貴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非說新引進的太空種子不靠譜"
雨幕中,韓東來看見春花穿著藍色工作服從育苗棚衝出來,手裡揮舞著一把蔫巴巴的幼苗,正對身後穿白大褂的技術員說著什麼。她的馬尾辮早已被雨水打濕,卻絲毫不減氣勢。
"我去看看。"韓東來抓起傘,卻在邁步時被手機鈴聲攔住。屏幕上顯示"周廳長辦公室"。
"東來啊,"周廳長的聲音比往日輕快,"下個月省裡要開鄉村振興座談會,你和春花來做報告!"
"我們?"韓東來有些遲疑,"合作社才剛起步"
"就是要你們這樣的新鮮經驗!"周廳長頓了頓,"對了,小剛最近怎麼樣?"
韓東來望向村委會方向——改造後的村小教室裡,小剛正和其他孩子一起朗讀課文。自從身份公開後,周廳長每周都來看孩子,但始終保持著"周爺爺"的稱呼。
"挺好的,就是"韓東來猶豫了一下,"他昨天又問媽媽去哪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慢慢來吧。對了,江鳳有消息嗎?"
"上周發來照片,孩子出生了,六斤八兩。"韓東來不自覺地摸出錢包,裡麵夾著那張江鳳寄來的嬰兒照——繈褓中的女嬰耳後有片楓葉狀的紅印,和小剛的一模一樣。
掛掉電話,韓東來發現春花已經站在麵前,手裡的蔫苗幾乎戳到他鼻子:"你看看!這能活嗎?還太空種子呢!"
技術員跟在後麵辯解:"路支書,這是經過輻射育種的"
"我不管什麼輻射!"春花頭發上的水珠甩到韓東來臉上,"種下去不長苗,鄉親們喝西北風啊?"
韓東來接過幼苗仔細查看,突然笑了:"春花,你拿反了——這是根,那是芽。"
春花頓時漲紅了臉,一把搶回苗子:"要你說!"她轉身就走,卻踩到泥坑踉蹌了一下。韓東來下意識去扶,被她甩開的手打在傘骨上,雨水濺了兩人一身。
技術員識趣地溜走了。兩人站在雨裡麵麵相覷,突然同時笑出聲來。
"德國訂單收到了?"春花擰著衣角問。
"嗯,剛發走第三車。"韓東來把傘往她那邊傾斜,"周廳長讓我們下個月去省裡開會。"
雨點敲打著傘麵的聲音突然變得很響。春花垂下眼睛:"你去吧,我留下照看合作社。"
"不行,你是支書。"
"已經不是了。"春花苦笑,"停職檢查還沒撤銷呢。"
韓東來這才想起,儘管周廳長已經官複原職,但春花的問題還需要走程序。他摸出手機:"我現在就給周叔打電話"
"彆!"春花按住他的手,"按規矩來。"
她的手掌粗糙溫暖,覆在韓東來手背上,兩人都像被燙到似的縮了回去。雨水順著春花的劉海滴落,在睫毛上掛成細小的水晶。
"其實"韓東來剛開口,加工廠那邊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兩人跑過去,看見工人們圍著一輛黑色轎車指指點點。
車門打開,一雙鋥亮的皮鞋踏進水窪。江鳳抱著嬰兒站在雨中,剪短了的頭發利落地彆在耳後,職業套裝外裹了件不合季節的厚風衣。
"江律師?!"富貴手裡的發貨單掉在地上。
韓東來僵在原地,傘從手中滑落。隻有春花快步迎上去:"怎麼不提前說一聲?孩子這麼小"
"六個月了,不算小。"江鳳的聲音有些沙啞,"我是來辦手續的。"她看了眼韓東來,"孩子的出生證明需要父親簽字。"
雨突然下大了,砸在廠房鐵皮屋頂上發出震耳的聲響。工人們識趣地散開,隻剩下他們四人站在雨裡,像一幅被水暈開的油畫。
村委會的取暖器嗡嗡作響。小剛好奇地戳著嬰兒的臉蛋,被長慶一把抱走:"娃,這是你妹妹!"
江鳳解開風衣,露出裡麵精致的嬰兒背帶:"江陽,這是你"她停頓了一下,"這是小剛哥哥。"
韓東來蹲下身,手指輕觸嬰兒的小手。孩子突然抓住他的食指,力道大得驚人。他抬頭看向江鳳:"怎麼突然回來?"
"兩件事。"江鳳從公文包取出文件,"一是出生證明;二是這個。"她展開一份英文合同,"美國有機食品協會想跟你們合作。"
春花倒吸一口氣:"這這是真的?"
"條款我審核過了,很公平。"江鳳的律師語氣又回來了,"但他們要求實地考察,下周三到。"
"下周三?"富貴驚呼,"那不就是"
"鄉村振興座談會那天。"韓東來苦笑,"真會挑時候。"
江鳳挑眉:"有問題?"
"沒有!"春花突然站起來,"我現在就去準備材料!"她匆匆出門,差點撞上端著薑茶進來的村婦女主任。
房間裡一時安靜得隻剩嬰兒的咿呀聲。江鳳打量著改造後的村委會:"變化很大。"
"嗯,裝了寬帶,通了自來水。"韓東來的目光落在她無名指上——沒有戒指,"在加州還習慣嗎?"
"比想象中好。"江鳳輕輕拍著懷裡的孩子,"我父親周廳長知道孩子的事嗎?"
"知道,但沒見過。"韓東來遞給她一杯茶,"小剛的事已經讓他焦頭爛額了"
江鳳突然打斷他:"東來,你有權利探視孩子。"她取出張卡片,"這是我在帕羅奧圖的地址。"
韓東來沒有接:"江鳳,我"
"不必現在決定。"江鳳把卡片塞進他口袋,"先解決眼前的事吧——美國人可不好糊弄。"
雨停了,陽光穿透雲層照進窗戶。嬰兒在江鳳懷裡扭動,突然清晰地喊了聲:"a!"
所有人都愣住了。江鳳的表情出現一絲裂縫:"她第一次說話"
小剛掙脫長慶的懷抱,湊過來戳妹妹的臉:"笨蛋,那是爺爺!"他指著門口——周廳長不知何時站在那裡,手裡的公文包掉在地上。
"這是"周廳長的聲音發抖。
"您外孫女。"江鳳平靜地說,"江陽。"
周廳長的眼眶瞬間紅了。他顫抖的手伸向嬰兒,卻在半路轉向小剛:"今天今天放學這麼早?"
小剛歪著頭:"周爺爺,你哭啦?"
長慶悄悄退了出去。韓東來也跟著離開,輕輕帶上門。走廊上,春花正和幾個村乾部討論接待美國客人的事,語速飛快。
"把文化室收拾出來,對了,找幾個會英語的學生!"
"村裡哪有人會英語"婦女主任發愁。
"我會。"韓東來說,"還有小剛的老師。"
春花轉過頭,陽光透過她身後的窗戶,給她鍍上一層金邊:"那座談會怎麼辦?"
"你去。"韓東來斬釘截鐵,"我去應付美國人。"
"不行!"春花和江鳳異口同聲。江鳳抱著孩子站在門口:"座談會必須韓東來去,那是政治任務。美國人我來應付。"
"你?"韓東來驚訝。
"我是合作社法律顧問,記得嗎?"江鳳的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當然,如果路支書不信任我"
"我信!"春花脫口而出,隨即紅了臉,"我是說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
周廳長抱著小剛走出來,孩子已經在他懷裡睡著了:"就這麼定了。東來跟我去省裡,江鳳留下幫春花。"他頓了頓,"一家人分頭行動。"
"一家人"三個字讓空氣凝固了一瞬。江鳳彆過臉去整理嬰兒繈褓;春花假裝對牆上的報表產生了濃厚興趣;隻有韓東來直視著周廳長的眼睛,輕輕點了點頭。
傍晚的村委會熱鬨非凡。聽說美國客人要來,村民們自發組織起了衛生大掃除。孩子們在文化室練習"hello""wele";婦女們排練著傳統剪紙;連八十歲的趙奶奶都翻出了當年的嫁衣——她年輕時是村裡有名的繡娘。
韓東來站在倉庫裡清點樣品,江鳳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來:"需要幫忙嗎?"
月光從窗戶斜射進來,照在她疲憊卻依然精致的臉上。嬰兒在她胸前的背帶裡熟睡,小臉蛋白裡透紅。
"怎麼沒去休息?"韓東來遞給她一瓶水。
"倒時差。"江鳳環顧四周,"做得不錯,比我想象的好得多。"
"多虧春花。"韓東來苦笑,"沒有她,合作社早散了。"
江鳳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打算什麼時候告訴她?"
"告訴什麼?"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江鳳輕輕拍著懷裡的孩子,"韓東來,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
倉庫裡的空氣突然變得稀薄。韓東來盯著貨架上的向日葵油,金黃色的液體在月光下像凝固的陽光。
"江鳳,我"
"不必解釋。"江鳳打斷他,"我隻是想知道,你準備讓我女兒等多久?"
韓東來如遭雷擊。江鳳從未用"你女兒"這樣的稱呼,即使在加州寄來的信裡,也始終是"江陽"。
"我每個月都會寄撫養費。"他乾巴巴地說。
"錢?"江鳳冷笑,"你以為我在乎這個?"嬰兒被她突然提高的音量驚醒,哇哇大哭起來。
春花聞聲趕來,手裡還拿著沒剪完的窗花:"怎麼了?"
"沒事,餓了。"江鳳熟練地調整背帶,從包裡取出奶瓶,"能借個地方喂奶嗎?"
春花連忙引她去裡間。韓東來站在原地,手裡攥著那瓶沒送出去的水,塑料瓶被他捏得"哢哢"作響。
夜深了,村委會終於安靜下來。韓東來獨自在辦公室整理發言稿,門被輕輕推開。春花端著碗熱氣騰騰的麵條進來:"吃點東西。"
麵條上臥著兩個荷包蛋,蔥花翠綠。韓東來突然想起小時候,每次他熬夜學習,春花都會偷偷從家裡帶吃的給他。
"謝謝。"他接過碗,手指相觸時,春花像被燙到似的縮了回去。
"江律師睡了嗎?"韓東來問。
"嗯,和孩子在西廂房。"春花坐在對麵,"她變了好多。"
"是嗎?"
"以前她從來不會"春花比劃了一下,"這麼溫柔地哄孩子。"
韓東來笑了:"你以前也不會跟技術員吵架。"
"誰讓他糟蹋種子!"春花下意識提高音量,又趕緊壓低,"我是說人都會變的。"
窗外的月亮被雲層遮住,辦公室突然暗了下來。韓東來放下筷子:"春花,如果"
"彆說了,"春花突然站起來,"等美國人走了,等座談會開完了,等"她的聲音哽了一下,"等一切都好了再說。"
韓東來望著她逃也似的背影,麵條的熱氣在眼前氤氳成一團白霧。牆上的掛鐘指向淩晨一點,秒針走動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出發去省城那天,陽光格外燦爛。周廳長的專車早早等在村口,小剛扒著車窗不放:"爸爸早點回來!"
這個稱呼讓在場大人都愣住了。韓東來蹲下身:"誰教你這麼叫的?"
"長慶爺爺說可以。"孩子天真地眨著眼,"周爺爺是我外公,那你就是我爸爸呀!"
周廳長尷尬地咳嗽一聲。江鳳抱著孩子站在不遠處,臉上看不出表情。隻有春花紅著臉去掰小剛的手:"彆胡說!"
車子駛出村口時,韓東來回頭望去。春花和江鳳並肩站在國旗杆下,一個穿著樸素的藍色工作服,一個是一絲不苟的職業套裝,陽光為她們鍍上同樣的金邊。
"東來啊,"周廳長突然說,"有些選擇,早做比晚做好。"
韓東來沒有回答。路邊的向日葵田飛快地向後退去,那些金黃的花盤始終追隨著太陽的方向,就像某種無法言說的執著。
座談會比想象中順利。韓東來的發言引起強烈反響,會後好幾個縣市領導圍著他取經。周廳長臉上寫滿驕傲,不時插話補充。
"小韓啊,"省扶貧辦主任拍著他肩膀,"有沒有興趣來省裡工作?"
"謝謝領導,但合作社剛起步"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主任大笑,"那我們就把經驗推廣到全省!"
晚宴上,韓東來收到了春花的短信:"美國人很滿意!江律師太厲害了,把合同條款談高了三成!小剛會背字母歌了!"
文字間跳躍的喜悅幾乎穿透屏幕。韓東來正要回複,又一條信息進來:"對了,江律師說等你回來有話要談。路上小心。"
酒店的落地窗外,省城的燈火璀璨如星海。韓東來想起幸福村的夜晚,那時他們常常坐在河邊,看對岸零星的燈光倒映在水麵上,像散落的珍珠。
回村的大巴上,周廳長突然問:"想好了嗎?"
"想好什麼?"
"彆裝傻。"周廳長望著窗外飛逝的田野,"江鳳明天就回美國了。"
韓東來摩挲著手機,屏保是合作社全家福——他、春花、富貴、長慶和小剛站在向日葵田裡,笑得見牙不見眼。
"周叔,"他突然問,"您後悔過嗎?"
周廳長沉默了很久。大巴駛過幸福河橋時,他才開口:"每一天。"他的手無意識地摩挲著虎口的疤痕,"但我不後悔認識淑芬,隻後悔沒早點勇敢。"
村口的老槐樹下,江鳳抱著孩子獨自等待。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韓東來腳下。
"春花呢?"韓東來問。
"合作社臨時有事。"江鳳遞給他一份文件,"這是修改後的合同,我已經公證過了。"
嬰兒在她懷裡熟睡,小臉蛋白裡透紅。韓東來忍不住伸手觸碰,卻被江鳳攔住:"想清楚了嗎?"
"我"
"不用現在回答。"江鳳把一張機票塞進他口袋,"下個月16號,舊金山機場。來不來隨你。"
她轉身走向等候已久的出租車,背影挺拔如初。韓東來站在原地,手裡的機票被汗水微微浸濕。遠處,合作社的新廠房在夕陽下熠熠生輝,像一座金色的城堡。
春花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愣著乾啥?快去看看新設備!德國機器到了!"
她跑得氣喘籲籲,臉頰泛著健康的紅暈。韓東來下意識藏起機票:"什麼設備?"
"精油提煉線!"春花拽著他的胳膊就跑,"可高級了,全是電腦控製!"
她的手掌粗糙溫暖,帶著向日葵的香氣。韓東來任由她拉著,穿過金燦燦的田野,奔向那片他們共同耕耘的土地。夕陽將兩人的影子融合在一起,長長地拖在身後,像一條通往未來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