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傷兵雙手顫抖著,把信遞過來。
胡翊見此情景,哪裡能不接?
他接過這封沉重的絕筆信,看到信封上也寫了一遍傷兵家的住址,立即點頭說道:
“本官答應你,必定將這最後一封書信,送到你父手裡,給他留個念想。”
年輕的傷兵此時喜極而泣,連忙給胡翊又磕了幾個頭,再三囑托道:
“請告訴我父,不必再盼著了,我回不了家了……”
說到此處時,他竟嚎啕大哭起來,伏地抽泣了幾聲,已然氣絕。
胡翊一時間就愣在那裡。
行醫者,心中一直有一句話——叫做“醫者仁心”。
可是一條活生生的命,在自己腳下說沒就沒了。
那還是一個跟他一般年紀的男子。
同齡不同命,有時候世道就是這樣,讓人心中嗟歎不已。
許是看到胡翊接下了斷氣的孩子書信,那幾個還有一口氣的老兵們,立即也是拖著殘軀而來,艱難地在胡翊麵前跪下來。
這些人身上一直帶著一封書,那便是絕命書信。
從軍以來,他們不知何時歸鄉,亦不知將來葬身何處?
於是便早早地請識字先生為他們寫好這封書,貼身帶在身上。
隻等有朝一日,再也回不得家時,將這書信拿出來,請長官們寄回家中去,給家人們留個最後的念想。
一時間,這麼多的人來求胡翊,他便都答應下來了。
他記得軍中有這個傳統,將死去的士兵家書帶回,交給他們的家人。
胡翊的手中,一下塞了二十幾封家信,聽著那些卑微的乞求聲音,沒想到又惹來了更多人。
越來越多的傷兵從外麵湧進來,也都過來求他。
最後胡翊和陳龍身上抱的全是書信,一看實在是裝不下了,隻得對眾人說道:
“你們既然都如此傷重,我救不得你們所有人,但這裡有個法子希望可以挽救你們的性命,願意讓我為你們診治的就過來報名,若是治不好你們,我就將你們身上的書信帶回去給你們的父母親人也就是了。”
本就是將死之人,胡翊願意醫治他們,他們也願意死馬當作活馬醫。
當然,這其中絕大多數人,他們對於自己活命都已不抱什麼希望了。
畢竟已然經曆過了絕望。
軍營之中便是這樣,他們現在是累贅,青史留名記的都是戰功赫赫的將軍們,卻不會過問為那些將軍們堆砌起赫赫戰功的累累白骨。
這部分人,注定將要被犧牲,無名無姓,默默地埋入黃土化作一抷泥。
胡翊這邊報名的人一下就多了起來。
這致死傷營之中,僅是前天便死掉了許多人,再加上隆興寺駐紮了一日,又死了許多傷重之人,如今還活著的人僅剩下八百多。
一天要搬幾百具屍體,等到明日,怕是又要死掉許多。
胡翊立即便一間營房一間營房的進出,將裡麵氣色較好,有幾率救活的人挑出。
從這八百多人中挑選,實在是個力氣活。
折騰了一個多時辰,這時候跑進來一名將官,四十多歲的年紀,看其身上的穿著,正四品品級還不低。
來人急匆匆趕來,一看到胡翊,立即便拱手見禮道:
“卑職蔣清,見過監軍大人。”
陳龍介紹了一遍,胡翊才知道,此人也是李文忠手下親信,現在是軍中的指揮僉事,兼管整座傷兵營。
蔣清雖是李文忠親信,見到胡翊也是恭敬有禮道:
“卑職處理軍務來遲,還望大人恕罪。”
胡翊說道:“我隻是在這傷兵營裡轉轉,你沒有什麼罪過,不必如此。”
“不知大人在此地察看傷兵,是否需要屬下做些什麼?”
胡翊想了想,說起道:
“軍中現有多少大蒜?取一些過來,我要用它治病。”
一會兒功夫,蔣清提著半口袋大蒜送到胡翊的麵前。
看到胡翊身邊聚攏著大量傷兵,紛紛是手捧書信,蔣清當即躬身說道:
“大人,這些傷兵們的家信,向來是由卑職代管的,一並交給軍驛丞發往各州府,再由州府衙門層層下發,傳到兵卒們家屬手中。”
蔣清顯得很熱切,在胡翊麵前小心說道:
“此事怎敢勞煩大人,就由卑職將這些書信整理,交給軍驛丞,監軍大人您看如何?“
胡翊一想,此人是李文忠親信,又瞥了一眼陳龍,見他低著頭不說話。
胡翊便答應道:
“如此有勞你了。”
這下有了大蒜,胡翊便叫了些人都來剝蒜。
他和陳龍將這些大蒜放在石槽之中,反複捶打成漿,再以輕紗過濾出大蒜汁,然後為傷兵們塗抹傷口。
大蒜汁沾在傷兵們的瘡口上時,就如同幾百隻蜜蜂同時蜇紮傷口一般痛苦,即使是這些有氣無力的待死之人,也是難以忍受,嚎叫起來。
胡翊不知道這樣的大蒜汁效果如何?
因為即便是最簡易的大蒜素,也需要前後三日時間,沉澱析出有效物質,到那時應用在瘡口之上才有大的效力。
至於效果,應該是略遜於酒精的。
但是現在顯然是來不及了,隻能先用大蒜汁救治,效果如何他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比用中草藥敷、紅烙鐵燙強一點吧?
七萬人的軍中,因為防疫、防瘴,大蒜備了兩千多斤,胡翊看著是夠用了。
此時最棘手的,還是要先開一副吊命的湯藥,這麼多人自然不可能吃得上人參,且也熬不出如此之多的湯藥。
胡翊便隻能用成本最低的幾味藥材,做了一個超簡版的補氣方。
然後將所有藥材配比之後,令人直接磨成藥粉,給每人發一包藥粉來吃。
忙活到天色將黑,胡翊這才將藥粉都發下去,這一天他是連口水都來不及喝。
此時終於有時間觀察一遍藥房,胡翊在這簡易的臨時藥房之中,看到了裝在口袋裡的大量金瘡藥。
正常來說,金瘡藥的藥效不應該這麼低,隻在軍中做到一百人活十四五這個比例,至少應該做到兩成才對。
若是胡翊親手調配的金瘡藥,治療效果還能再高一點。
胡翊抓起一把金瘡藥粉,湊在鼻子上仔細嗅著,便發現了不對勁,隨後再找人問了軍中配比的金瘡藥方,這居然還是從南宋流傳至今的方子。
若是追溯其源流,胡翊記得這藥方出自隋唐典籍,醫術是隨著時代不斷進步的,現在還用這個方劑實在有些落後了。
這些方麵都要改善,即便為了節省成本,胡翊也能一口氣開出三個不同的金瘡藥方,增強藥效的同時,還能減少兩味藥材的成本。
可是現在他還不能這麼做,要想將整個軍中的醫療革新,他得先做出些成績,引得彆人信服才行。
胡翊忙得要死,陳龍這一天跟在他屁股後麵瞎轉悠,累的也快虛脫了。
“姑父,今天這麼累,您回去得早些歇著了吧?”回去的路上,陳龍忽然問道。
胡翊點著頭,“是得早些睡,半夜還要爬起來一趟,看看那些傷兵。”
便在這時,四下無人,陳龍才對胡翊悄悄說起道:
“姑父不可睡的過早,今晚侄兒想帶您去個地方,看一件東西。”
胡翊疑惑不解的問道,“是什麼東西?”
陳龍歎了口氣,這才說起道:
“我看出來了,姑父是好人,與軍營裡那些壞坯不同,那些家信,我實在不忍心看到蔣清拿去燒了。”
胡翊一怔,一時間瞪大了雙眼問道:
“你說什麼?蔣清答應我要送那些信,他敢燒信?”